周六的清晨,叨叨提着一个保温盒出现在老街上,脚下的青石路面被雾气浸湿,踩在上面有些打滑。街道两旁是最古老的店铺,陈旧的木头板门,门槛要抬高脚才能跨过去。这个时间,市区里的店铺还在沉睡,老街上却透着属于清晨的热闹,有人气却不嘈杂。店主老太缓慢地滑动笤帚,“窸窣”声沉稳又有节奏,看到叨叨从门口经过,好奇地盯着这个年轻身影,来这条老街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叨叨顺着青石路走到古北老街尽头,再往前就没路了,一条清冷的小河将小屋拥入怀中,这间屋子,就是叨叨此行的目的地。上次来的时候,小屋关着门,叨叨将挂钟放在门口便离开了。而此刻,小屋外堆满了各种杂物,笤帚、簸箕随意地摆了一地,连进屋的去路都被挡了大半。
叨叨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跨过横在门口的笤帚,往屋里走。没有人喜欢来这里,对人类而言,这是一家太没格调的杂物店,里面的东西即使是送你,也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拿。而相比一无所知的人类,对于冥间的魂魄来说,这间小屋就像是个审判所,里面的老头,可以随便操控你的下一秒。叨叨小的时候就来过这儿,孩童时无知无畏,在见到老头后,心底居然会泛出丝丝恐惧。多年后,叨叨能更准确地描述出那种感觉,不能片面地说是恐惧,而是一种对造物者的敬畏,看到他,自己宛如一颗砂砾,渺小到无足轻重。在与人类一样的身躯里,他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岁月。世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给您带了早饭。”
叨叨将保温盒放在靠窗的小桌上,屋里东西太多,规整已是件不可能的事。老头正在摆弄他的新作品,似乎是一根极细的木针,猜不出又会有什么特别的功能。挂钟就摆在一边,应该是修好了。老头见叨叨来了,摘下厚重的老花镜,审视地盯着她。
“上次您不在家。”叨叨说话时有些局促,面对老头,面对那双眼睛,心中会萌生怯意。
“修好了,”老头手一挥,挂钟顺着弧线飞到叨叨怀里,而一旁的保温盒移到了老头面前,“有话和我说吧?”还是那种冰冷的语调。
叨叨有些不自在,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与其犹豫彷徨,不如直接和他说明。
“过了这么久还没想通?”老头冷不丁插上一句,打断了叨叨的思绪。
“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当守门人,您让我见到这世上最大的痛苦,却又让我无能为力,目的是什么?”
老头喝了一口粥,脸上浮出笑意,“我找你当守门人的目的很简单,是你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您自然觉得生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身处其中的人呢?那种难过您有体会过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难过?死亡就一定都是痛苦吗?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呢。”
“谁能高高兴兴地赴死?面对死亡又有谁能心如止水?”
老头对叨叨的直言笑而不答。
“这段时间我碰到了很多事,我认为自己足够冷静,或者说见了这么多魂魄我早就认为自己的心麻木了,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悲伤没有尽头,我也做不到视而不见,我觉得这样纠结地活着很痛苦,您为什么不干脆找一个收录者去守门呢?这样无论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
老头扭扭脖子,浓稠的清粥顺着勺子滴落到工作台上,“你真这么认为吗?当你遇到能立刻拒绝的魂魄,你会怪自己铁石心肠,觉得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夺了你的情感。而当你遇到不忍推开的魂魄,你又会觉得这种悲伤让你不好受,怪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守门。我不过就是让你当个守门人,结果你什么事都能从我这儿找理由,你有没有想过,这和我关系不大,和你自己的想法才是大有关联。再者,你真的觉得让收录者去当守门人,无论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吗?”
叨叨犯愁地叹了口气,低头时拉扯到快要愈合的伤口,“至少收录者会严守规则,保证不会出错。”
“到现在为止,你也没出什么错啊。也没有哪个魂魄跑出过交界处。”老头清楚一切,他早对雾山上的事了如指掌。
“可万一……”
“真要发生了那也没办法,换人这种事我做了无数次,年轻人嘛,犯错难免,但责任还是要负的。”
“有黑猫在那儿,没有魂魄能跑出雾山,就算我想开门,他们也跑不出去。”
“但关键是,你没想过。”老头盯着叨叨,这种什么都被看穿的感觉真的挺别扭。
“我真的不能不当守门人吗?”这句话总算说出口,可叨叨心里并没有解脱感,反而空落落的。
“这选择权在你不在我,是你犹豫不决。”
这样的回答简直磨人心,“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变得与收录者一样,拿走我的情感,这样无论我遇到怎样的魂魄都不会难过了。”
老头好笑地看着叨叨:“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提议,只是我不喜欢一群木偶跟着我,这多没劲!我呢,是个和你一样有原则的人,是你们的东西我一样不会拿,但不属于你们的,我会立刻清掉,你和收录者替我在冥间做事,对于你们,我只会多给,不会多拿。”
“属于和不属于这还不是由您来定夺。”叨叨一本正经,老头却笑出了声。
“看来我是要和你说说清楚,毕竟每个人性格不同,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敢质疑我的人,坐吧叨叨,咱们好好聊聊。”老头手一挥,一张小板凳出现在叨叨身后,“拿吴感举个例如何?我这些收录者里面,也就意外收录者有点意思,别人没什么好讲的,年龄都快和我差不多了,故事也过时了,也就吴感离你近一些。”
叨叨“嗯”了一声,不安地刮着指甲。
“不过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好呢?”老头仰头想了一会儿,手上玩弄着木勺,架在手指上来回晃动,“跷跷板吧!”
叨叨还在思考,突然发现窗外的景色变了,原本的水流声消失了,孩童的玩闹嘈杂传进耳朵,“您做了什么?”
“这样的回忆才逼真嘛!”
这里是?叨叨离开位置走出小屋,原本的古北老街不见了,这里是自己曾经念书的地方。
叨叨略带迟疑地踏进操场,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板着脸的王老师在指挥学生,被同学簇拥的蒋馨云得意洋洋,许静还是话多,歪着头与身旁短发的自己说着话。
“马上要开始了。”
老头跟在叨叨身后,叨叨再次看向人群,吴感和蒋疑的黑袍在人群里特别扎眼,他们也在?那时的吴感与现在有些不同,不是相貌,而是那股冰冷的气场不像现在这般强烈,他望着热闹的人群,眼神里甚至还留有喜悦。
“下一组。”
王老师的声音传来,这组结束就该轮到叨叨了。叨叨看着年幼的自己露出微笑,发现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靠近跷跷板。
什么!在跷跷板下压的瞬间,停住了,叨叨震惊地看着吴感,他原本站在人群外,现在却站在自己身边抬住下压的跷跷板,他是在帮自己,如果跷跷板顺势下压的话,那自己的脚就遭殃了。
叨叨呼吸加快,耳朵里又传来水流声。
叨叨又回到了古北老街,自己还坐在小板凳上,“吴感是为了不让跷跷板压到我的脚?”
“来的第一天就多管闲事。”
叨叨明白了,当时自己确实听到有人在说话,那时候还看不到魂魄,即使事后有想过会不会是收录者做的,但考虑到现实中的他们如此冷漠,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管这等闲事。可现在看来,自己还应该对吴感说声谢谢。
“但为什么现在的吴感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不一样,只是了解了规矩,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原来规矩就是抹去人性,按规矩办事就可以一眼不眨地夺人性命?”
“这话对吴感有些不公平吧,万事万物都有它生成的轨迹,一旦强行改变,势必影响周遭的运行,吴感是没让跷跷板压到你的脚,可他差点害了其他孩子,这就是插手的代价。本质上,他和从前没有差别,只是清楚了每件事都该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不该越界。”
不该越界?“那我算不算?”
“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总结不出来?”
叨叨咬牙,回忆最近凑在一起的事,小方的错约,因为本质上并没有造成什么,所以他幸运地与吴感错开了。而李美珍被杀,不仅因为她逃亡了5年,还现了身,还触碰了人类,她的结果是注定的。自己是帮了亡魂,而在另一层意义上也等于害了他们,“那吴感的处事手段,简直是残酷吧。”
老头挑眉说:“这与他生前的性格有关,也是我选他当收录者的重要原因,他生前就是对工作极度专注的人,做事铁血铁腕,我需要这样强硬的人来替我工作,虽然少言清冷,但……”老头突然朝叨叨挤挤眼,“你俩不是很像嘛,外冷内热,吴感心性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善良的,你慢慢就会了解。”
叨叨蹙眉,又不是才认识,都快20年了,老头的话听着像在调节矛盾。
粥喝完了,老头拿着木勺在碗里刮了又刮,“不过也有不好的时候。”老头继续,“品行端正,原则性又强的人,一旦念想被激发,就会变成执念,疏通不了就会坏事,一坏事我就得换人。意外收录者碰到的情况比其他人多,所以更容易受影响,这些年换了不少,好员工越来越难找啊。”老头的表情有些惋惜。
“那吴感的念想呢?”叨叨试探,其实心里早有揣测。
“有没有被激发,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叨叨想到吴秉国去世时吴感的异样,难道吴感的念想真的被激发了?
“我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相比以前的意外收录者更知道完成工作的重要性,才会……”老头指着叨叨怀里的挂钟,“想各种方法达成目的,做生意的人嘛脑子就是活泛。”
叨叨早该料到挂钟坏与吴感有关,不过她现在更关心吴感的现状,“如果吴感的念想也变成执念,那会怎样?”
老头用手指戳戳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道:“上一位收录者杀了守门人。”
叨叨浑身一颤。
“你应该不是在害怕吧?”老头居然还笑得出来,“你俩不是已经打过了吗?到底谁更厉害你应该心里有数吧,我可是给了你不少本领。”
叨叨很清楚只要自己集中精力,再多些收录者,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想到有一天自己要杀了吴感,为什么会有种失落感呢,就因为他帮忙抬了跷跷板?不单是这样吧,“产生了执念就一定要被杀吗?”
“那看你喽,等他执念产生,不会来找我,只会去找你,要怎么做你自己定。就像当不当守门人,也由你自己定。”
叨叨意识到,老头很聪明地将所有问题和答案都抛还给了她,想要正解,还是要靠叨叨自己去找,可是冥冥之中,他又知道叨叨会选哪条路。
“您可是第一次破例,真要这么做吗?”
“这样的人很难找,我总该挽留一下,何况我这还不算破例。”
“以叨叨的性格她会帮,但以他俩的关系,就难说了。”
“不是还有荆芥吗?我送了不少给老付,只是可怜了我的小猫。”
(作者:小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