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45

长江从厂前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地带走岁月，祝兰与渝钢所有孩子一起，用他们喧哗而沉静的姿势，在工厂的高墙大院里，逐渐长大，晃晃荡荡晃进了中学。尽管也在大院里，但中学，是很不一样的。

1979年早春的一天，初中二年级的祝兰与初中一年级的雪儿放学后，去钢花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现在有了电影院。电影院很豪华，据说在整个大渝都首屈一指。无须据说，它就是祝兰心中殿堂的样子。看电影需买票了，一般一角二一张。电影不同，贵贱有别。检票人那副权威样直逼天安门前的解放军。祝兰最羡慕的是，他们不但可以看每一场电影，还可以每一场电影看很多遍。但她没升起当电影院检票员的理想。中学生了，理想必须高远。看电影的样子都文明了，不再为争地盘而战斗，当然也失去了挖沙坑筑城堡的机会，有点怅然，不知世间种种，得到即失去的道理。那天出影院，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街灯次第绽放，议论了一程电影，两人分手，各回各家。祝兰刚进家门，素日从容淡定的弟弟祝简就窜到了跟前，惊惶地说：“姐，不好了，子民哥被抓了！”

那些年，看了很多人被抓了又被放了，祝兰对这消息具备一定防疫力，但子民哥？还是一震。

“为什么？”“听说……他盗卖钢材！”不啻一声惊雷当头炸响。这个年龄的耳朵太干净，无法容下的字，莫过于偷盗欺诈了。

“子民哥？盗卖钢材？怎么会？”“刚才，妈回来喊‘子民被逮住了，现被关押在公安局，要以盗卖钢材论处’。爸脸都白了。两人急慌慌出去了。”

盗卖钢材，就是把钢材偷了去卖。子民哥素日端正的面容被打了一拳，一时面目全非。怎么早没看出来呢？那鼻子眼睛，分明是藏奸之人。但盗卖钢材就是这样子吗？那夜，祝兰和祝简在猜疑、担心以及对人的信任被摧毁的痛苦中度过。子民哥素日的高傲伟岸被黑夜吞噬消解。

第二天天蒙蒙亮，“咔嚓”一声轻微的门上暗锁碰上的声音，让祝兰一个激灵醒来，她“忽”地溜下床，窜到卧室外，外面已空无一人，她怀疑刚才的门响是一个幻觉，可来到父母卧室，看到床上的被子已打开，凌乱地堆着，不是昨晚整齐叠放的样子，显然至少他们中的某一人是回来过的。天还没全亮呢，就又出去了，这让祝兰觉得出了大事。她看祝简睡得香，去厨房拿了盘子、饭票去食堂。食堂人不多，馒头还是一座小山，热气腾腾地诱人，师傅从山尖上取下两馒头给她。馒头一点没被挤压过，圆润饱满，面粉甜香直往鼻孔里钻。里面靠窗的地方，支着一口大锅，半锅油在欢滚，一穿白色工作服看上去清爽干净的师傅将在案板上又切又搓又拧的一根根弯曲的面粉条子扔进去，条子进油“呼呼”地涨，仿佛一河的鱼，鱼群上上下下欢跳。一双大铁筷子扒拉几下捞起来，往旁边大框里一抛，焦黄着躺那儿“滋滋”地响。祝兰舌头下面汪出一汪口水，她再递一张饭票进去：“叔叔，两根油条。”

祝兰端着馒头油条往回走，晃眼竟走到厂部办公楼前，偷偷上了楼。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她来到窗户下，趴着窗子缝往里瞧，一眼就看到了垂头丧气的子民哥，里面一件灰蓝汗衫，领口垮到胸前，被用力拉扯过的样子，浅灰外套上灰尘扑扑，蓝色裤子上也尽是灰。祝兰根据看书的经验，断定他是真的盗卖了钢材。没做亏心事，何至于此，他素日是整齐的。

很久以来，对于钢铁的自豪和骄傲已根植于心，在她的认知世界里，钢铁的神圣性就像它本身那么坚硬而不可撼动。怎会打钢材的主意？而且竟是他韩子民！史劲少见的眉头紧锁牙关紧闭。史劲的周围有她的父母和另外几个领导，都一脸的苦。像一个偷着玩火的人不小心烧了自己的家当，帮救火的人既没抢出东西来还要齐手灭火星，灰头土脸，焦头烂额。

大人惹了祸，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或者更，他们还有梗着脖子任杀任剐的时候，现在，她都看到她妈的头顶了，平常她的头顶只向着天呢，哪有现在这么冲着人、眼睛朝地的，那样子，把自个儿活生生弄成了同谋。事实上，她就算不是同谋也难脱干系，她从轧钢厂书记升为分管人事的副厂长才多久，子民哥就当了销售处副处长了！子民哥与她家关系谁不知道啊？就算是“内举不避亲”，也得一起做点好事儿吧！这个念头蛇一样从祝兰心头冷飕飕地爬过，留下一道潮湿的白色爬痕，带着一股腥味，祝兰无可遏制地升起恶心感。再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幸灾乐祸在心底“吱吱”地冒，她向来在心底质疑她妈那幸福感十分值得怀疑的人生有什么可推广的，咋咋呼呼要强加给她和祝简，有现在低头的，对他们也该少些强势吧。可祝兰很快发现，这样想错了。她妈这会子垂着头，教育他们时，气宇轩昂斩钉截铁是丝毫不爽，仿佛天底下的道理又都握在手里了。她是不会错的。

父母在家再不提子民哥，子民哥自此后，也不来家，想必实在无颜见人。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