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凌晨,乍暖还寒。作为重庆最大的批发市场,朝天门在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睁开了蒙眬的睡眼,成为大山城最先苏醒的地段。公交车、出租车和私家车从四面八方竞先涌向这里,随后汹涌的车流化作拥挤的人流,注入周边市场的各街各巷——为了生活的目标,人们步伐匆匆,精力充沛,似乎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物钟模式。
通往市场卸载点的马路上,一群上身赤裸的男人正尾随着车流中的货运面包车穷追不舍。这不是晨练,也绝非打劫,这是朝天门的棒棒们每天都在上演的业务争夺大战。其实,朝天门的这些光膀子男人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棒棒,曾经扛在肩膀上的那根简易竹棒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取而代之的是制式两轮手推车。货物少的时候用背膀扛,货物多的时候用车子推。因为一年四季裸着上身干搬运,市场里已经有不少人称他们为“光巴胴儿”,“棒棒儿”的称谓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先用鹰一样的眼神搜寻锁定目标,然后用狼一样的速度追逐自己的猎物。每辆准备进场卸货的车后面都跟随着三四个光膀子男人,那种奋不顾身蜂拥而至的气势就如草原上饥饿的狼群。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车子里装载着厂家发往批发市场的货物,也必然装载着大量的劳动机会。这种长跑式的追逐,谁能冲在最前面打开车箱,谁就可以优先享用车里的劳动机会。为了争取到这样的机会,他们在劳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流了很多汗水,湿润的古铜色脊背在昏黄的路灯光下熠熠生辉。
或许是常年打交道彼此熟悉的缘故,也或许是数十年来形成的一种行业默契,货主们似乎很适应这样的追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货物应该由谁来搬运,看起来他们对这里的每一个光膀子都是百分之百的放心。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多余的交代和叮嘱,接货的棒棒只需瞟一眼包装袋上的收货摊位,扛起来就走。
货场南侧,两个光膀子男人各自死死揪着一件货物的两头,怒目圆睁,相互嘶吼辱骂,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他们的冲突是因为两人同时打开了车箱,而车里只有一件货物。争执双方互不相让火药味十足,周围干活的哥们儿朋友也纷纷赶来助阵,先前两个人的争吵很快升级为七八个人剑拔驽张的对峙,直到弱势一方悻悻离去,一场群殴才得以避免。老黄说,在朝天门市场上,棒棒抢业务吵架打架是经常性的事,没几个人撑腰壮胆,根本站不住脚。
初来乍到,我和老黄就像冒失进入狼群领地的野狗,纵然腹中饥饿难耐,也只能夹着尾巴远远观望群狼抢食。老黄的目光在我和那些家伙身上游离不定,眼神里尽是羡慕和敬畏。那些找到业务的“光巴胴儿”,背负着大得有点夸张的编织袋先前走得像蜗牛,在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仿佛故意走得很轻快,好像是在显摆力量,也似乎在炫耀劳动的幸福。不经意的目光相触之间,我隐隐感到自卑。
在焦急的等待中我不停地看手机,期待它能突然响起来,但又不敢坚信它会响起来,因为朋友的朋友们都有言在先,一是他们并不是每天都有货到,二是怕厂家送货人员疏忽大意忘记给我们打电话。希望再渺茫也总比没有的好,就算有不确定因素,我们想要混进这个重庆最大的码头,就必须每天准时在这里等候。
天色大亮的时候,进出货场的车辆越来越少,我的电话依然没响,在朝天门这样的地方“打游击”,早高峰不开张,就不要指望其他时段了。漫长的等待中,我和老黄在几个市场之间游荡,暗自祈盼能捡一点别人不在意的业务,但是每个市场门口都有几个“光巴胴儿”镇守,我们初来乍到自然不敢造次。面对进出卸货点的诸多车辆,老黄不为所动,却突然冲向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微型面包车。
前面那么多卸货的车他都不往跟前凑,为何偏偏盯上了这一辆呢?面对我的疑问老黄多少有些得意,他说干我们这行一定要勤于观察善于琢磨,在指定地点卸货的车肯定是经常来,经常来就一定有他熟悉的棒棒,我们没有资格去跟别人抢,可这辆面包车在指定卸载点并不拥挤的情况下违章停在大道边卸货,说明是第一次来送货,应该不会有熟悉的棒棒,干点这样的业务就不会和那些“家棒棒”发生摩擦。凭着老黄的观察和琢磨,我们终于开张了,一张办公桌,一袋服装,搬到商场二楼15元。那一刻,我由衷地觉得老黄很睿智。这份睿智来自二十多年的行业积淀,也来自行业没落的巨大生存压力。
干完这个业务,早餐差不多可以吃一碗不加肉酱的小面了。但是这两碗小面钱最终没能到手——考虑到讲述的逻辑性,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下章再做交代。
初进朝天门,我的电话始终没响。我和老黄虔诚地期待它明天会一次接一次地响个不停……
闯荡大码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势力。二进朝天门的时候,我特意约上了老杭。或许是情绪上受到了昨天的影响,老黄有些磨磨蹭蹭,我们来到服装批发市场的时候,千厮门街道的卸货场虽然还有面包车零星驶入,但是已没有了昨日凌晨忙碌的景象,显然已经错过了送货高峰时段。“光巴胴儿”棒棒大多已经收工补觉,和我们一样还在货场守候的人几乎个个穿戴整齐,多半都是凌晨业务争夺大战中的落败者或迟到者。他们坐在路边台阶上懒散闲聊,眼睛始终聚焦在货场入口处,期待着掉队迟到的送货车子能更多一些。一旦有车驶入,他们立即像打了鸡血一般端着膀子往上冲。
早晨八点多钟,我的电话终于响了,是一个朋友的朋友通知我五分钟之后接货。当我急切回头想把这个好消息和两个老头分享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们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才在几十米开外的公交站台找到他们,老黄心有余悸地说,刚才有个叫“雷管”的棒棒让他俩滚远点,说再不滚就去叫“尿罐”来“做动员”。多年来一直在与朝天门相距不远的解放碑干业务,老黄和老杭对大码头上的江湖传闻如数家珍,自然识得“尿罐”的响亮英名。老杭说“尿罐”天生神力,干活时一次能背400斤,打架时三五个人近不了身,所以“尿罐”在朝天门的棒棒圈子里威望很高,有人以认识他为荣,也有人拿他的名号壮胆……老杭心目中的“尿罐”,简直就是个三头六臂的英雄,似乎很以知道一些“尿罐”的事迹为荣。我很诧异“雷管”为什么没有来赶我走,老杭说,你那么年轻,又那么大的个头,他们肯定不敢惹你嘛。原来两个老头挨了骂没有告诉我,就是担心我年轻气盛不信邪,发生冲突不值得。
当我打开车箱门的时候,“雷管”的人也快速围上前来,就如一群狮子要抢夺花豹的猎物。任凭司机如何强调我们是用户指定的收货人员,有个女人依旧抓着袋子不肯撒手。望眼欲穿才盼来的业务,岂能轻易拱手于人?我用双臂死死护住车上的两个大包,老黄和老杭始终站在围观的竞争对手中间看热闹,一副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可能是被我奋不顾身宁死不屈的气势所震慑,那个与我争抢的女人最终悻悻撒手。待到周围的同行慢慢退去,两个老头才诚惶诚恐地过来帮忙。
或许是一路提心吊胆的缘故,一向小心谨慎、驾驶技艺娴熟的老黄竟然把个四轮车拉得横冲直撞不受控制,在卖场交货的时候直接撞倒了店主的茶几,摔倒的不锈钢暖瓶内胆破裂,开水洒了一地。从外观上看这个暖瓶价值不菲,买个新的至少七八十元。老黄吓得手足无措,女店主一脸心疼但是还算大气,不仅没有要求赔偿,还痛快地按照市场行情付了10元工钱。
朝天门的行情就是这样,一袋5元。
从市场出来的时候,我的电话再次响起,又是朋友的朋友通知接货。老黄和老杭早已没有了干活的心思,毅然决然地绕开货场直奔五一路大本营。老黄说,如果不是老板娘心肠好,赔个暖瓶要白干好多天,三个人挣了10 块钱,要是再被“尿罐”和“雷管”打一顿,买创可贴都不够……
雄心勃勃“进军朝天门”的计划正式破产。不能怪他们胆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能适应,就只有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