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家也基本这个气氛,祝简高考,她在父母的忽略里乐得逍遥。一晃职大一年已去,她“冷眼看世界,热血在心头”,岁月,像一艘小舟,平滑地滑出一段距离。载着她走得越来越远,岁月深处的天空,贫血般苍白。她须调整、忘记、重新开始。
祝简考上大学走了。一起考走的,还有程铁和雪儿。这些考上大学的渝钢子女,在专业选择上几乎毫无意外地打上了钢铁烙印,程铁学的炼钢,雪儿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居然选了轧钢——想想雪儿和轧钢这两个名词放到一起,有种莫大的幽默。程钢写了一首诗——那时随着北岛、舒婷和顾城的走红,诗歌盛行。
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
将温暖和自由熔进
冰冷和坚硬
你们鲜红的血液被灌了铁水
你们美丽的生命加盖了钢印
啊,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
你们美丽的头颅
为谁而举
毫无诗意,谁也没产生共鸣,而从来听不懂程钢说话的祝兰,却觉得这些梦呓碰巧帮祝简说了话。
祝简的选择,比祝兰的没有选择,更让鲁綦兰生气和失望。她内心深切的希望,与其说是落脚在儿女的前程上,不如说是落脚在儿女在渝钢的前程上。她一直暗自为他们是钢铁人而自豪而满足。她觉得那种骄傲和自豪是别的任何职业都无法比拟的,这里的人生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一样响当当,而把渝钢建设好,这是多么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他们却一副吊儿郎当相,没有明确的理想,没有坚定的信念,浑浑噩噩,无可无不可。祝兰吧,尽管没考上大学,好歹混个职大,总还能进渝钢,哪天醒悟了做点什么也未可知,但最好别寄希望,以免两败俱伤。祝简读书成绩好,她指望着他具备一种专业才能,像他爸爸一样,成为一个工程师。渝钢急需前沿人才,这个未来和天地瞎子也看得见啊!
鲁綦兰对于祝简人生的规划从没超过渝钢,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他出去读几年书,他仍然要回到这里来,他将在这里老去,像他们渐渐老去一样,把所有的智慧、生命的光和热都奉献在这块土地上。
但是,他却报了个什么艺术学校,何时喜欢了艺术呢?艺术能拿钢铁做什么?钢铁雕塑?铁花栏杆?这不是连根儿都拔了吗?时代发展到今天,艺术早已没了地位,曾红火一时的文工团、篮球队、文联都日渐萧条了。前几日听说一个司机在兼职做曲艺,她问为什么啊,回答说他平常有点俏皮风趣,放得开,嗓门大。这就是艺术!
如果说女儿一直让她没脾气,那么儿子则让她脾气大发。进入高中,明显偏文科,从那时起鲁綦兰就上火。所有的钢铁学校都是理科。祝简却对理科感到头疼,她的头比他更疼。祝希山很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学理科呢?应该看孩子自己的兴趣。”“一个男孩子就该学技术,渝钢本来就是一个搞技术的单位,没技术今后做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回渝钢呢?再说,回渝钢为什么一定要搞技术呢?”“我希望他像你一样。”“你不是搞技术的,在厂里作用比我大不是?”鲁綦兰看着祝希山,她很想告诉他,我的所有作用都是在尊重你们时产生的,但没说。
祝简高考前,填志愿前夜,鲁綦兰特意在家商议,慎重地对比研究几所全国有名的钢铁院校,祝简不耐溢于言表,对于最初提出的几个文科类学校被妈妈断然否决后,便沉默了,最后将妈妈亲手写下的第一二三志愿的几个校名夹在书里,扭头进屋复习去了。第二天,鲁綦兰问他志愿填好没有,他“呜呜”几声,仍埋头复习。之后,便一直埋头复习。鲁綦兰就忘了这事,直到收到艺术院校录取通知书。
“学艺术有什么出息!你的大好前程被你一手毁掉了你知道吗?祝简你怎能这样让妈妈失望!”
祝简不吭声。他一向认为,做比说重要。做了还要嘴上取胜,那做人太霸道,不好。
“我们对你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你这一步决定了你要过一个怎样的人生呢,你能选择什么职业比在渝钢更好?只要国家在,渝钢就会在。你可以在这儿实现你的人生价值!你生在一个钢铁之家,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人生吗?
渝钢现在正在扩建增产,求贤若渴,看到的路不走,你到底想干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跟这不一样。”这话溜出来,祝简赶紧闭嘴,可已是覆水难收了。那句话不是自动溜出去的,是他妈压榨出来的。他是逃不过他妈的压力的。那一刻,要离开这个地方凸显出更大的意义,他内心腾起的欢欣,甚至超过了他报志愿的时候、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这里生你养你,到头来却是委屈你了!”鲁綦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然后,她分明感到一个字一个字反弹回来,在心里一打一个窝。
鲁綦兰起身出去,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腰椎有问题、膝盖有问题,就是那刻。她是双手落在腿上将身子撑起来的。她进卧室,眼泪在眼眶里转,没流出来。
祝希山不认为祝简有错。鲁綦兰这是与孩子更与自己过不去。但祝简刚才的话不对。他放下在母子谈话过程中翻了几遍的报纸,取下老光眼镜,说:“选择,是因为爱。你如果热爱艺术,选择这个专业,爸爸支持你。但只为逃避这儿就不对了。今后做起事来违心,人生过起就难了。”祝简一直看着他妈的背影,爸爸话音完的时候,他的视线里又多出了爸爸的背影。
鲁綦兰坐在办公桌前。这是他们情绪有疙瘩时常有的姿势。那时的卧房,床前都是有张办公桌的,正中央一个大玻板,玻板下琳琅满目的照片,一家人的,孩子在那下面,从小到大,满满的印记。鲁綦兰的目光在玻板上游走。祝希山站到她身后时,她的手指在祝简两岁多的照片上画:“小时候多乖。”祝希山笑笑:“现在也乖。”鲁綦兰咧咧嘴,似笑还哭。祝希山说:“不能说孩子做事没如自己的意就是问题。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比没想法好。独立比不独立好!”“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鲁綦兰不想听。
“光知道不行,还要同意。鲁厂长不同意,这工作没法推进。”老了倒贫嘴了。鲁綦兰回头看他。看到满头青丝的他耳边的白发向上走势渐宽,原只在两眉间的两道皱纹现已顺势而下,横贯面颊,到了下颌。心里一酸:“孩子都迫不及待地离开我们呢,眨眼就只剩两老疙瘩了。”“你看你。家里出了大学生,别人羡慕都来不及,你倒弄一肚子气,何苦呢!渝钢是好,但未必一定要走这条路才好。社会变化这么快,谁知道今后咋样呢。”“渝钢不会变,渝钢只能越来越好。这样的地方还待不了他了?一个个想咋样咋样,都你惯的。”
鲁綦兰说着眼泪下来了,唬得祝希山赶紧按她的肩:“是啊是啊,我惯的,我惯的。可咱也不错啊,社会日新月异丰富多彩,咱儿子出去搞搞艺术,天高任鸟飞,让这傻鸟儿要飞多高飞多高。渝钢好歹女儿在这儿蹲着,对不对?你别当祝简才有人生,祝兰的人生你也不能忽略不计啊,对不对?这里应外合,多好。”一个“里应外合”鲁綦兰破涕为笑:“老没正经。”
鲁綦兰毕竟是鲁綦兰。不是每个忧伤她都要让祝希山看到。夜深人静,祝希山鼾声响起的时候,忧伤像一个沉重的布袋重重地压在眼帘上,她静静地看着。看到祝兰红润的脸、祝简苍白的脸庞浮在渝钢热腾腾的上空。她不知这些孩子怎么了。她知道祝简从来没有酷爱过艺术,他今天的话更是入耳心惊,他是因为逃离既定人生轨迹而选择学校的。他那苍白的脸上隐隐的红晕里透着解脱的亢奋。鲁綦兰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耳边响起祝希山刚才那句“祝兰的人生你也不能忽略不计啊”,又有一股热流开始在身体各大管道里流动了。她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她要对女儿的人生负责。祝简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走了,或许正是她修好与女儿关系的时候。
祝兰还在对祝简的倒行逆施引发的家庭风暴作隔岸观火状,突感明晃晃一片,回头发现自己已全身在聚光灯下,才知祝简走了,不是不关她的事,是太关她的事了,赶紧双手合十闭目谢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幸灾乐祸不该落井下石不该不计兄弟情谊……”
祝简次日就要离家,边收拾东西边乜斜她一眼:“没那么恐惧。”她双目一瞪,金光四射:“这一刻,天下人,姐就羡慕你。你怎么不提醒姐好好读书的最大好处是可远走高飞。自己暗中使劲胜利大逃亡,你忒不地道你知道吗!”“赶紧读书去,别几年后又说我没提醒你!”“晚了。现在读书有何用?”“我可没你那么卑劣,读书只为离开这里。我学艺术是认为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有艺术是永恒的。”“玄乎。不就看书吗?有书谁不知道看,这不是没书嘛。”“渝钢的图书馆一直在。里面不是马叔叔在才有书。你做事都带感情,不是好事。”“是没小时候喜欢看书了。跟马叔叔没关系。”“不认账不等于销账,老姐。你羡慕冬雪哥哥姐姐,却忘了自己有个好弟弟,别等我走了又想念。所谓孤独,就是这样搞出来的。”
这话被祝简不幸言中。祝简走的当天,祝兰回去迎门一屋虚空,祝简房间台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整个家空了似的,她回自己房间倒床上一场大哭。也就一场。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