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的烦恼从祝简走后猝不及防袭来。鲁綦兰有时间和空间将工作之余的全部注意力倾注于她了。又因了“夏雨事件”,对于这半拉不大的女儿的严加管教,意义凸显。与母亲鲁綦兰之间,祝兰习惯了疏离习惯了叛逆甚至习惯了被嫌弃,她甚至觉得自己靠这维持着与母亲关系的平衡。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用冷漠、严厉、自我这些概念完成了“她母亲”的概念,如今,她妈竟对她轰然揭开“母亲”概念所蕴含的内容,夹枪带棒兜头向她倾覆过来。她今天接受起来比当初失去更难。母爱这东西难道也能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其时,鲁綦兰当了副厂长,更忙得八面打锣十处响,回来早已精力不济,还要打起精神侵进祝兰的空间,有枣无枣打三杆。祝兰害怕和她照面,有时估摸着她要回来了,就出去,转悠一圈估摸着她妈睡了再回。转来转去就转进了舞厅。
改革开放对于渝钢人生活带来的动静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舞厅的兴起。最初是团支部搞的,很受年轻人欢迎。每周一三五晚开放。所谓舞厅,其实就是会议室,桌子板凳拖到四周,一部双卡放磁带的录音机,放在进门那面墙的桌子上。日光灯上裹了红的粉的紫的皱纹纸,屋里的光就暗了下来,柔和下来。厂里的大型文娱演出少了,这里跳舞的人多了。先是年轻人,后来见群众热情高,也有中老年人在那里跳交谊舞。中途会夹杂两曲迪斯科,满屋群魔乱舞。
吸引祝兰去的是音乐。那里可听到很多好听的歌,每首歌都会让她的心一颤一颤的,好像这些歌是为她写的。有请她跳舞的,她也就慢慢学会了三步、四步。三步跳好的人不多,踩不好节奏,又要转圈,很多人边跳边念“嘭嚓嚓”“嘭嚓嚓”。三步就叫了“嘭嚓嚓”。有个国外回来的老专家特有气质,“嘭嚓嚓”跳得好,祝兰就是他教的。当后来祝兰知道“嘭嚓嚓”就是赫赫有名的华尔兹时,后悔死了,早知道她一定好好学,实怪渝钢人把这个高端经典的名字整得那么平易近人——渝钢这棵老树,不停地发着自己的新芽。任何舶来品,它都会把它变成它的,连打麻将都自成体系,称“渝麻”——她听着普通得很,让她学得不过心,被提溜快了,跌跌撞撞,狼狈,便不情愿。老专家称赞她跳得好,有气质,她当成鼓励。
她坐进那里,如同坐进万花筒,白日被阻隔。适应了音乐和灯光,就是通过爱丽丝的魔镜,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祝兰常常不知,到底里面是真实,还是外面是真实。
这晚,祝兰坐在一个角落里,避免有人请她跳舞。《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太阳岛上》,还有邓丽君、徐小凤甜腻腻软绵绵的歌,仿佛坐在温泉里。她爱这么坐着,看别人跳。这天这么看着,就看到了夏雨和凌晓风,他们在场子中央跳舞,很招摇的样子。夏雨不招摇也招摇,凌晓风揽着佳人,无法不招摇。
他们一曲接一曲地跳,祝兰目光随着他们转,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幻化成了夏雨,凌晓风也不是凌晓风,却不知道是谁。就在这时,她迷蒙的视线里伸进一只手来,手心向上,安静地躺在角落昏暗的光影里。她抬头,看到程钢。
程钢静默地站在那儿,冷峻地让一束束赤橙黄绿的光在他脸上扫过来扫过去,他的眼神便一闪一闪,脸色忽明忽暗,比平日更神秘诡异,这让他的那个手势像一道命令,这整个与夏雨和凌晓风不搭调,与刚才的幻觉不搭调。祝兰茫然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他长高大了,肩膀平展厚实,黑发葱茏,脸上轮廓清朗,鼻梁端直高挺,眼睛大而微陷,舞厅里闪烁的光都进到里面去了。程钢说:“看着干什么?请你跳舞,不懂?”祝兰摇头,她感觉这头是自己摇的,她没反应这头就摇了起来,仿佛程钢的语气是一股风,她的头是被吹动的。
“哦,真不懂?那现在懂了,起来。”程钢手指往他手心里弯,祝兰就起来了,仿佛她是一个被他牵着的木偶。
祝兰被程钢带进舞池。右手被他攥在手里,左手绕在他的背上,吃力地保持着微微的间隙。程钢背上有股坚硬强烈的热,冲着她的手心。他们与凌晓风和夏雨不时穿梭而过,她的眼睛滴溜溜跟着转。程钢把她带到另一边,明显在她背上加了劲,说:“专心点行不?坐那儿看人家,自己跳了还看人家。”祝兰醒过来似的,仰着脸冲他不好意思地笑。
“你说这跳舞笑什么呢?有你这样跳舞的吗?严肃点。”祝兰就将脸板正,腰背挺直。
“这么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上战场啊!就不能柔和点?”祝兰心中有火苗在忽闪,脚有点不听话了,音乐被踩得一地凌乱。
“咋乱踩呢?跟你走路一样没个章法。紧张啥呢?你以为你是夏雨?人人都看你。”火苗腾起到了祝兰脸上,她站定,搭在程钢肩头的左手就势变成了推的姿势,躺在程钢手里的右手要抽出来,未成,程钢料到她这一招,早加了力,手被攥在他的手里,背上还被推了一把,她愤怒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再次走起来。音乐是条河,她随波逐流。而那程钢竟是丝毫不乱,比力气大吗?
祝兰正要发作,却听程钢说:“何必去看别人,你才是这屋里跳舞跳得最好的。她们都没你跳得好,包括夏雨。她们只是跳得很标准很规范,但她们跳得不好。你无招胜有招,跳得好。”
祝兰看着他,不是平常戏谑的样子。程钢收回在场子里横扫的目光罩在她脸上:“你心里就不能藏点事?瞧你听到这么点赞扬,眼里那七荤八素的光。”看到祝兰脸上愠怒再起,声调突转诚恳温和:“我告诉你跳舞跳得真正好的姑娘是什么样。呃,关键在我搭在你背上的那只手底下。我手底下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脑袋,没有腿,没有脚,什么也没有——这姑娘才是真正会跳舞的。你就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跳舞,我真不知怎么表达你这个人。”“我没头脑?我告你我正因为没头脑我听不懂你损我你损也是白损你用多大的力气说我结果全说的你自己辛苦的是你。”祝兰一口气说完。
“真是白说,怎么常常感觉在对牛弹琴呢?我告诉你,那不是我说的,是考尔菲德说的。”“哪个鬼?我不认识,他怎么这么说我?”“考尔菲德,《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不是说你,是说跳舞那句。”“哪的守望者?”“《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本书,美国的。”
祝兰顿时英雄气短了,居然有这样的事?程钢读过的书她不知道。她喜欢那个书名,喜欢里面那段关于跳舞的话。祝兰一般不会去拿自己跟人比较以产生自信或自卑,但对读书,她有自信。人有自信,就易自卑。那一刻,祝兰分明升起了自卑。她眼睛瞪得浑圆:“你哪儿看的?”“反正不是渝钢图书馆的。你就只知道那里有书,瞧你看得一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幽默细胞。”祝兰的眼睛再圆了几分,她一时没理清这两者之间的逻辑联系。
“读什么书,做什么事。凌汤圆不是胳膊下成天夹本普希金能追到夏雨?”祝兰的眼睛不能再圆了,程钢“哗”地笑了。是的,祝兰可以肯定,她听到“哗”的一声。
无数事实证明,人是说不得的。程钢话音刚落,靠窗那边吵了起来,正是凌汤圆他们。几个留波浪头穿喇叭裤的,四下围着凌晓风和夏雨。程钢甩了祝兰就冲过去,另几个朋友也扔了舞伴围过去。
“你当你是谁?圣母玛利亚在这里都要被撞,皇后都要被撞,碰都不能碰到这儿干吗,自己开个舞厅跳包场就没人碰你!”一个波浪头脖子伸得老长,脸直挨到凌晓风脸上去。凌晓风头往后仰,尽量保持着脸与脸的距离。他双手反过去将夏雨揽在身后:“皇后能碰,她不能碰!谁他妈再碰下试试!”“哟嗬,我今儿还不信邪了我……”另一牛高马大、喇叭裤裤脚严实地盖过脚面、只露了个尖利的脚尖在外的、头发明显被烫钳狠狠夹过往后一波一波披去、露出圆盘大脸的边说边伸出胳膊。“伦巴!干吗呢?”随着一声招呼,程钢来到他们面前。
“哦,钢哥,跟汤圆商讨点问题呢。”被称为伦巴的满脸堆笑。
“有问题吗?”
“呃,没问题,没问题了。”“没问题怎能影响大家跳舞,显得咱多不懂事。你说呢?”程钢凑上去,咬着耳朵说。
“是的,跳舞跳舞。跳起!”伦巴挥着胳膊,顺势挥向空中,跟着把自己扭成一条蛇盘来盘去。人群散。
夏雨不跳了,要走,被凌晓风拉住,偏要跳,两人正纠缠,却听一声:“放开她!”凌晓风回头,见是贺建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夏雨却已反转过身,盈盈笑着将左手搭上他的肩头,右手拉起他的手来。他冲贺建军讨好讪笑,不料贺建军当胸一掌,他连退三步,撒了夏雨的手。贺建军拖起夏雨就走。夏雨用力甩手,边叫:“干什么你?放开!”“家去!”“我不要你管,放开我!”夏雨捶打着他的手臂。贺建军任她打,只不松手,拖着跌跌撞撞往外走。散开的人群又聚集过去。
正在这时,建军的屁股被飞来一脚踹得一个趔趄,冲到前方人墙上。一回头,肩膀又迎了一拳,凌晓风挺在他面前,夏雨被他藏在了身后,双臂反扣护定。贺建军指着凌晓风的鼻子:“闪开!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凌晓风头一扬:“上次夏雨的头就是被你摔破的,我不会让你!”“放你妈的屁。”“你别骂人。”“我骂的就是你,傻批!你不放了夏雨,老子饶不了你!”凌晓风一笑:“你说了不算。”“×你妈,我打你个地痞流氓!”贺建军舍命扑将过去,却被一群人围住,拉的拉抱的抱,动弹不得。程钢走上前来:“汤圆,拿自家私事影响公共秩序多不好,大家都同学,丢人不?”贺建军将目光射向他,咬牙切齿道:“少装!老子最看不惯你他妈这副嘴脸。”这劝架挨一拳,程钢一顿,很快咧嘴笑了:“你讨厌的人多,不多我一个。喜欢我的人不少,不差你一个。你我之间这点破事儿,也犯得着拿嘴上说?熄熄火,啊!”程钢伸手拍拍建军的脸,建军猛烈挣扎,要与他拼了。
却见,夏雨扒开人群,冲出门去。程钢示意大家放开,贺建军一甩手站直了,狠狠剜了程钢一眼,回头指上凌晓风的脸:“傻儿,别做春秋大梦,你要踏进贺家门槛半步,老子剁你脚。不信试试!”昂头而去。
凌晓风要去追夏雨,被程钢拉住。凌晓风冲着贺建军背影狠狠一跺脚,吼:“你——王八蛋!”
音乐响起。程钢回头找祝兰,看到祝兰追随贺建军和夏雨而去的背影,咕哝一句“关你屁事”,看凌晓风戳那儿,颓废得失去整个世界的样子,便招呼一伙儿的走了。出得门来,见贺家兄妹在路灯下拉拉扯扯,祝兰在中间劝来劝去。
凌晓风箭一样射去。夏雨见他走近,转身跑掉。凌晓风要追,贺建军牛犊一样矗在路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凌晓风沉声真诚地说:“建军,尽管我们不是好同学,但不妨碍我们成为好兄弟。”凌晓风的示好在贺建军眼里十足是嬉皮笑脸。贺建军最讨厌他那一笑不见眼珠子的招牌式笑脸,他颇为怀疑那隐藏的眼珠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做别的什么,还有那面团样的脸下面有没有骨头。他压低声音挖苦至极地:“你凭什么?撒泡尿照照,一穷愁潦倒的哈巴狗,程钢扔根骨头欢天喜地啃半天,啃你骨头去,离夏雨有多远滚多远!”
凌晓风白里透红的脸渐渐失了血色,变得乌青,腮帮上几道痕像皮肤下面几条强劲的虫子拱来拱去。但很快,他“嗤”地笑出来,往前凑了凑,也压低声音说:“你毬用没有,凭你妹是夏雨,轻狂成这样。可耻!”然后抬高声音说:“你反对我们,只是想让人知道,这还有一哥呢!我告你,你要这样,老子眼里就没你这一哥,你的张牙舞爪只是耍宝,对我和夏雨没任何意义。”凌晓风说完,转身走掉。凌晓风尽量走出气度来,刚才电光火闪的交锋,他不愿持续,贺建军的话,宁肯没听见,至少,不能让别人听见。
贺建军同样被击中,回过神来,凌晓风一干人已在百米开外。他看见,这次,凌晓风走在一群人中间,而不是总笑眯眯跟着程钢身后。贺建军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他更愿意这一刻没发生过。但旁边傻乎乎地站着祝兰。
祝兰傻乎乎地问:“建军哥,你不喜欢凌汤圆?”“就凭这名字,能喜欢?”“那不是他的名字。”“绰号更代表典型特征。”“可这跟爱情无关。三姐她喜欢就行。”“你跟雪儿一个腔调。小不丁点儿的,懂啥爱情。”
起风了,贺建军加快脚步,祝兰在后面小跑着追赶。风把贺建军的衣服鼓来荡去的,她觉得很好看。这是一个电影镜头,男主人公是英雄。英雄大步流星,衣袂飘飘。
回家的路总是很短,当不愿回去的时候。
建军感觉到她步子慢下来,喊道:“快点,起风了。”她加快脚步,嘀咕:“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我妈。”“你妈这么忙,还管你?”“她说她是个负责任的人。祝简走了,来负我的责了。”
建军再不答话,一忽儿就到了祝兰家楼下。送雪儿的好朋友回家是那么晚的晚上必须的事,他跟任何女孩子相处都没有跟这个同妹妹一起在他后面跟来跟去而蹿起个头来的女孩来得自然,当然,这天他也想知道祝兰到底听到凌汤圆的话没有,如果听到了,很伤面子,就是在祝兰这样的丫头片子面前,面子也是很重要的。而刚才祝兰说到她妈的时候,突然觉得在祝兰面前,面子更重要,保不定回去要跟她父母唠叨这些,马上毕业了,分配在即。讨论她的父母突然有了讨论自己领导的感觉,他生于斯长于斯,从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渝钢的孩子,而是渝钢的职工。理应喜悦,但恰恰相反,心里是未知的焦躁。从少年开始,对于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人和事,他都认为是一种彼此撕咬的相遇,结果不是他咬死对方,就是被对方咬死。他总在蠢蠢欲动中。但这个跟在后面的女孩让他有安全感,仿佛她就是他生活中的,而不是一场新的相遇。
到了楼下,他就转身走了。他要回家开始真正的战斗,前面的只是序曲,冲锋号是凌晓风吹响的。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