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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72

发布日期:2020-11-24 17:33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那天的会开到深夜。

橙黄色的灯光把窗户装满,房间成了灯笼,轻巧,温暖。祝兰抱膝坐在沙坑里,遥对窗口。灯,久久不熄,她渐渐地又替灯泡难受起来,仿佛有一股炽热从窗口蹿出来扑向她,烤得她心慌,心一慌,那灯笼就开始摇晃,晃得她眼花缭乱。她开始后悔起自己做的事来,之前的果敢和笃定无情地被夜色吞噬。灯光周围的夜色特别黑。漆黑那种黑。她感觉自己消融在漆黑里,很安全。可一切都会亮的,她就会全然地暴露在光亮下,这种暴露让她对下午做的事有所恐惧。

这之前,程钢路过,看见她在这里,弯过来,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说:“有种。说你野,还真是野。”她并不记得她那次上门质问后,他们之间说过话,便只横扫他一眼,不开腔。张嘴惹了祸,闭嘴是最大保护。

“你做了件让我真心佩服的事。”还是不说。

“你讲的没错。如果我去讲,我也会讲这些。”貌似认真。祝兰最是个认真的人,别人一认真她就认真了:“那你为什么不去?”“因为我是男人。”“去。”祝兰当他调侃。程钢却愈发认真起来:“一个不成熟的男子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子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男人不能不成熟。你是女人,女人永远别成熟。”她听不大懂,不搭腔。程钢认真同情地说:“但你这次惹的祸不小。等着吧,至少在鲁厂长那儿,有你受的。”鲁厂长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史爷爷。

史劲脸色不太好,或许真闯了祸。她理不直气不壮的是,她看似大义凛然的外表下确有对其母泄私愤之嫌,而且,关于渝钢的意见,即使不算道听途说,也实在是一知半解。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她凭什么振振有词?实在不对。她下台就后悔了,坐这儿就是想等到史爷爷,当面对他说声“对不起”,这个她不和程钢说,只轻蔑地笑:“你幸灾乐祸是吧?你觉得很可笑是吧?”程钢严肃起来,看得出他尽量显得庄重:“就今天的事情,我恰恰觉得一切都有那么点可笑,就你不可笑。”他很想说得更多些,比如在这个鱼龙混杂急功近利的社会上,她的自在洒脱,比一切都自然,比他自然得多。这是他一直嫉妒她的。但他没说出来,他发现很多想法随时会变,有些话一出口就变了,同时,别人听不懂。所以他越来越不愿把想法说出来。而且,他无数次地发现她比别人更听不懂话。

祝兰闯祸的孩子般小心地问:“你是认真的?”“不开玩笑。”“好吧。其实,你怎么认为有什么重要呢,关键是史爷爷,他不生气才好。”祝兰沮丧地说。“他为这生气了,就不是史劲了。”程钢肯定地说。“你确定?”“当然。”祝兰笑了,接着又沮丧起来,对面这张笑得让人很放心的脸属于程钢,而不是史劲。她叹道:“哎,灯还亮着,可见我捅的窟窿不小。”“你是想等他们开完了去关灯吗?我建议你快回去,赶在你妈前,蜷被窝里装睡是正事。我对付我妈,这招准灵。熊不吃死人,妈不打睡着的孩子。可抽烟不行,那烟子收不进被窝。一次正抽,门响了,我跳起来钻进被窝闭上眼睛,我妈进来,掀起铺盖,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那是都用上了,同时发出狮吼功,只叫屋顶翻盖,江河断流……”

“哈哈哈——”

笑一场总是好的。祝兰第一次觉得程钢有那么点好。

程钢走了,她继续等。等着就等来了贺建军,她知道会等来建军,他们常在这儿见面。建军迎面而来,温暖和鼓励扑向她,她简直是要含着眼泪勇敢地微笑了,大有孤军奋战的战场上看到战友奔赴而来的感觉。

但,建军脸色铁青,淡扫她一眼,就开始用目光数沙粒,嘴里问:“蓄谋多久了?”祝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真的没蓄谋,只是听前面同学的演讲,突觉假得恶心,她稿子也是这些假模假式的话。反感一瞬间如一条毛毛虫在她心里爬,爬得她心烦意乱,就听到主持人报了她的名字。上台那段短短的路程,她觉得是她走过的最远的路,远到可以做一个重大决定。上去后,她望着下面齐刷刷对着她的脸,确信若再来番假话,很对不起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地看着她,她一个人占用这么多人的这一刻,这是少有的事,她须真诚。而她的真诚是不满乃至愤怒,这感觉是看到她妈坐在下面那一眼开始的。她妈坐在那儿,那么自信从容,那么坦荡无私,而就在前几天,她那么轻易地就报复和惩罚了贺建军。就因为他喜欢了她女儿,她凭什么有这个权力?就凭她可以坐在下面雍容地听这么多人对她讲好听的话?而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讲好听的话?祝兰一开口,那些话没跟她商量就自己跑出去了,就像从她嘴里放飞的一群鸟,扑棱棱漫天飞舞。又像是脱缰的马,她的理性想擒住缰绳,而她的理性从她说出第一句“渝钢,我为什么要为你而奋斗!”起就被拖倒在地,最终一任天马行空信马由缰。谈到了职大毕业生的分配,谈到了纱厂去的那些孩子,谈到了盗卖钢材,谈到了待业青年,是的,所有人被她震惊了,他们震惊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她也被自己震惊了,她震惊是因为她居然可以出口成章。她觉得那简直是一次对她多年读书的大检阅。但,她怎么告诉建军这些,她说不清楚,建军理解不了,她自己都理解不了。这是一种旷世的无助。一个英勇的女斗士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的时候,格局就变了。

建军柔和了很多:“你是为我打抱不平?你这样越发把事情弄砸。”她是为他打抱不平吗?她不确定,但看到建军有些感动加感激的样子,她觉得默认打抱不平也没什么不好。

“算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管他呢!”建军怜悯地拍拍她的脑袋,“不过呢,今后要做什么,先给我说一下,啊!我看出来了,你真是什么都敢做,可你别以为你妈是鲁厂长就这么有恃无恐。我担心你今后不知要吃多少亏呢。”

误会!天大的误会。天晓得这事被多少人看出多少怪相来,祝兰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但下午台上的滔滔雄辩却成江郎才尽,仿佛被拎了脖子两脚离地的鸭子,她脸红筋涨,却发不出声来。她从此认定,那伸往天涯海角的路,倘若心近,也就一抬腿的事。而方寸之间,倘若心隔,就翻山越岭的远。

贺建军体贴地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她扭头看那扇窗,窗口镶嵌在夜空中,明晃晃地誓要与明月争辉。窗上面,月正好。

爸爸尚不知她“出类拔萃”的表现,她淡淡打个招呼,就缩进卧室,窝进被窝。睡意早在那等得不耐烦了,她还未及采取程钢的战术,就被睡意扑翻。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做,却真的很累了,不是一般的累,她叹息一声:管它呢,明天再说吧,明天那么长,多少事都来得及。

这一觉睡得死沉,闹钟响了,抓了塞进被窝,这一掀掀开脑门盖,头天演讲的事闪了进来,她一个激灵醒来。昨天是太把自己劳神了,可怜见的。做人真不能太伤神,她一边跟枕头纠结着分离一边大彻大悟地总结,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于桌上的豆浆油条,还有一个白糖罐。父母摆放好的,他们已上班去了,他们一般走得都很早,但祝兰觉得这天似乎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