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边的千厮门码头。随着轮船快靠岸的汽笛呜呜响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被尖锐的鸣笛声唤醒,码头边已看得清不少活动的人影,辛勤早起的挑夫、小贩已经在忙碌着招徕一批批异乡人。“炒米糖开水”、“盐水花生”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高军武一行费尽力气才从臭烘烘的船上挤下来,带着初来乍到的迷茫站在了江边。
重庆城第一大码头——朝天门船帆如林,汽笛声声,民生公司的大小轮船频繁往来,不断送来无数商品、物资和南腔北调的下江人。
河岸上石阶陡峭,一眼望不到头,岸上人头攒动,小贩、挑夫、报童、“丁零零”作响的黄包车、提着木箱招徕客人的擦鞋匠、戴礼帽的长衫客、旗袍卷发的摩登女郎往来不绝。上得码头,走到街上,一路招牌林立,银行、钱庄、商号、店铺沿街而设,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炒米糖开水”、“河水豆花饭”、“糯米团”、“盐茶鸡蛋”、“糍粑块、弯刀粑、棒棒糕”叫卖声声,热闹异常。
如果不是偶尔飞机飞过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轮船不断运来伤兵、难民和卸下大批军用物资制造出的紧张气氛,山城完全是一幅升平景象。
街边黑糊糊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煮在锅里滚热的雪白豆花引起了几个北方小伙子的好奇,撒了碧绿葱花放了通红辣椒的油碟更是勾人食欲。好久以来没吃过一顿好饭,他们被这地道的川东风味逗得口水滴答。
高军武摸摸瘪瘪的口袋,底气不足地向伙计询问价格,听后,松了口气,回头招呼几个弟兄:“快来,快来,吃吃重庆的饭菜!”早已按捺不住的三个人听大哥作了招呼,二话没说,立马挤到桌边,豆花、油碟一上桌,三下五除二,不顾辣得“呼噜呼噜”,几大碗白嫩嫩的豆花、红通通的辣椒油碟、堆得冒尖的糙米饭被迅速搞了个精光。
饭毕,大家走到街边,高军武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给几个弟兄看——钱彻底用完了。“怎么办?”大家焦急起来。
龙鸣剑拉着高军武说:“大哥,现在最要紧的办法是怎么去兵营,进得了军队,不要说吃饭,什么天大的问题都解决了。要不我们哥几个一腔热血从北平跑来,落得个饿死街头,那简直就是闹个大笑话了。”
高军武正要发话,忽然被前面嘈杂的人声吸引了,那里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隐约传来乐声,竟然是他们非常熟悉的《长城谣》!于是,他示意弟兄们一这一次他们改变了方向,出永定门往南走,在路上走了足足半年时间。
这半年,对几个从未吃过苦头的年轻人来讲算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呼啸而来的日军飞机,如同嗜血的魔鬼,一路追赶着如潮的流亡民众。飞机一来,他们就和其他人一道四处逃散,飞机一走,又赶快整装前行。频繁的空袭轰炸已经把逃难的民众搞得训练有素了。
走到武汉,等着搭船到重庆的人几乎挤爆了码头。
几个人运气不错,就在仓皇失措的拥挤中,卢作孚经营的民生轮船公司增派的用于抢运物资和民众的船只有力地缓解了混乱的局面。四个小伙子又跟着人们一道挤上了船,溯江而上,朝着重庆进发。
1939年5月3日凌晨,裹挟在人群中,高军武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远远地眺望——重庆,就在前方了。
重庆,这座位于长江上游的普通边远城市,四川的一个商业口岸,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处,严冬潮湿寒冷,酷暑闷热难当,多少年来少人问津。随着国民政府迁都,政府官员、商人、金融家、学生、仆人以及北京、上海、南京、广东等各地成千上万的难民不断涌入,人口由20万猛增到了100万。
特殊的时期,各地拥来的人们使这个落后而贫困的城市从此揭开了新的篇章。起先过去看看。
挤到人堆里,只见人群中间站着个年轻娃娃,身形瘦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穿双破草鞋,腰里扎根脏不拉叽的汗巾子,脚底下摆了个灰不溜儿的破草帽,举着支黄亮亮的唢呐,正撮着嘴、投入地吹奏那首让人心碎肠断的《长城谣》。
眼看人群越挤越多,娃娃停住吹奏,老练地咳了一声,清了下嗓子,雄气彪彪地昂起脑袋,挺起搓衣板似的胸膛,将唢呐在腰间一系,双手抱拳打了一拱——后来高军武等人才知道,这是四川袍哥见面时的礼节,谓之“丢拐子”——
用尚带童稚的嗓音大声说道:“各位大爷大妈大哥大嫂大姐妹儿,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一根田坎还有三截烂,在下邹喜子,眼前遇上过不了的坎,还请你们听完我这首曲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助我邹喜子和老娘过这个难关!下面再听我一首四川人的小调。”
说罢,只见他又抽出腰间的唢呐,用脏兮兮的汗巾子揩了揩,摆开架势,摇头鼓腮,一曲川味十足的《槐花几时开》四散开来。
唢呐声声悠扬,曲调婉转,围观的人都听得如醉如痴,仿佛真有纷纷扬扬的槐花飘飘荡荡,洒落天地间。
余音缭绕,围观的人群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起拍起巴掌,不少人纷纷开始往邹喜子脚下的破草帽里丢钱。一会儿就把草帽填满了。邹喜子感激涕零,又一抱拳叩谢围观的人:“多谢大爷大妈大哥大姐。邹喜子我本是江津人,妈生了我弟兄四个,自小跟着我老汉四乡八寨吹唢呐混口饭吃,后来,我老汉生病死了,三个哥哥也都当了壮丁,大哥刚战死在山西,二哥又战死在长沙,三哥最干脆,还没等到开上前线,连船带人就在长寿白鹤梁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沉了,可怜八百个新兵,连日本人的面都没见着,全都去了鬼门关。政府进川以后,农民税重得不得了,辛辛苦苦干一年,地里产的东西一大半都被搜刮走了,乡下没法活,我和我妈跑到这重庆城里来要碗饭吃。没想进城后在下回水沟的桥洞洞里头才睡了几天,我妈就病倒起不来了,我想救我妈,才独个儿来吹唢呐赚几个钱给我妈治病。难得大家发善心帮我,我邹喜子拿不出啥东西来报答你们,就再吹段曲儿,替大家讨个喜吧。”
他将唢呐一举,喜庆欢快的一曲《百鸟朝凤》又婉转而出。
挤在一边看热闹的高军武等人被邹喜子的一番话打动了,年龄最小的付永志甚至眼里都泛起了泪花花。龙鸣剑用胳膊肘碰碰高军武:“军武哥,我们不会只是看热闹吧?要钱没钱,同情人家又帮不上忙,光看热闹不大好吧?”
高军武摆摆手示意龙鸣剑不要作声,等到曲终了,他大踏步走到场中间,也像邹喜子一样冲着大家一抱拳:“各位父老乡亲,刚刚在下听到这位小兄弟的一家遭遇,深受感动。我们兄弟几个一路从北平来到重庆,希望投军报国,可惜现在报国无门,又身无分文,只有凭点拳脚功夫给大家凑个兴,大家看了要觉得看得过去,看兄弟薄面,再帮这位小兄弟一把!”
说着,高军武便舒展拳脚,干净利落地表演起了一套拳法,身形时疾时徐,虎虎生风。等到他徐徐站定,按捺不住的观众喝彩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纸币飘到了邹喜子的破草帽里。手里提着唢呐的邹喜子站在一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瞪大了眼睛,崇敬无比地望着眼前这个英武高大的“下江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几个旁观的弟兄纳闷地看着高军武,付永志悄悄嘀咕:“大哥不会以后也打算卖艺讨饭钱吧?”
练完这套拳脚,高军武又一抱拳:“诸位父老乡亲,在下高军武,老家在北平。前年卢沟桥事变,鬼子打到北平城里,容不得我们再呆下去。如今重庆成为战时首都,万众民心所向,我和几个弟兄一道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只希望投军报国,杀尽鬼子兵。奈何现在人生地不熟,投军无路,只求各位指点一二,我在这里给大家谢过了!”
弟兄几个这下明白了大哥的用意,这个方法完全可以吸引人注意,说不定立马就招来个肯帮忙指路的呢。于是,呼啦一下围到高军武身边,一起拿出在北平游行的架势,振臂高呼:“投军报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围观人群中顿时产生了不小的躁动,高军武利用个子高的优势,大臂一挥,开始讲起自己亲历北平沦陷,日军横行的种种情况,讲到激动处,大声疾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才打住,一个清脆的声音即刻响起来:“你们要当兵打仗,杀日本鬼子,我可以帮帮你们!”
人群的眼光一下又被吸引到了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她大约十七八岁光景,齐肩短发,白布衫,黑裙,白袜,平底皮鞋,布书包拎在手上,显然还是个学生。一个大爷不等众人开口,就发出疑问:“人家年轻人尽忠报国,你一个小女娃娃,不要觉得好耍,随便开口,帮不上忙,还耽搁人家大事。”
女学生身边闪出一个身材矮壮,穿浅蓝斜排扣洋布滚身的姑娘:“你这个大爷不要把人看扁了,我们萧家小姐都帮不上忙,恐怕这重庆城就没几个人帮得到忙了。”
“萧小姐?”几个年轻人一愣。
女学生颔首一笑:“我父亲是萧紫石,我叫萧玉。看你们参军心切,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啊,原来是萧老军的女儿啊!”人群一片惊呼。
萧紫石——萧老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大中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辛亥元老,中山挚友,参加过广州、武昌起义,后被南京临时政府委任为蜀军北伐总司令。不久南北和议达成,萧紫石任蜀军第一师师长驻扎重庆。“二次革命”爆发,萧紫石与杨庶堪成立讨袁军,被公推为四川讨袁总司令。继后参与蔡锷、唐继尧讨袁护国之役。袁暴卒,萧紫石任川军总司令兼重庆镇守使,摄四川军民两政大权,被国民党“一大”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官拜上将军。全面抗战爆发后,已近花甲之年的萧老军毅然率部出征,淞沪大战,台儿庄之役,功勋彪炳,此时正担任着第九战区副总司令之职。
一听眼前的女学生竟是萧老军之后,高军武也不由得一惊,大家都纷纷郑重而好奇地细细打量起她——萧玉来。
高军武鼓足勇气道:“萧小姐,我们四人都是军人之后,刚从北平逃到大后方来,打算投军杀敌。初到重庆,人生地不熟,既然令尊就是正带兵征战的萧老将军,如果小姐引见,能得老英雄帮我们指点一条从军之路,我们感激不尽。”
刚刚还和老大爷辩解的丫鬟小芸赶紧热情地抢着说:“小姐,现在老爷不在重庆,找找程先生吧,他老汉不就是政府的兵役署署长,专管征兵的事么?眼下程先生天天跑到府上来没话找话说,就图讨你张笑脸,你随便给他打个招呼,这事还不马上解决了?”
萧玉不由脸色一沉:“小芸,你现在话是越来越多了,找谁不找谁,莫非还要你来教我?”
小芸挨了小姐教训,赶紧闭了嘴。
萧玉继续对高军武等人说:“像你们这样出身军人家庭,又是大学生,部队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才,还怕报国无门吗?我给你们指指路,只怕都抢着要呢,你们就等着顺顺当当地穿上军装吧。”
小伙子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围观的群众简直像看了一场精彩表演一般,又一致鼓起掌来!
愣在一边的邹喜子一下清醒过来,上前拉住高军武:“大哥,好人有好报,谢谢你!我邹喜子最恨日本人,有机会我也和你们一道参军,别丢下我啊。”
萧玉在一边笑着对他说:“小兄弟,不要急,先给你娘治好病。你要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家住在江家巷,我会帮你的。”
邹喜子喜笑颜开:“谢谢大姐,谢谢大哥!回头我来找你们!”
萧玉看着邹喜子走远,回头对高军武等人说:“走吧,先去我家,我帮你们联系好,马上就送你们去当兵!”几个人赶紧跟着萧玉往江家巷走去。
萧玉比他们还心急,干脆吩咐小芸叫来几乘滑竿,让大家都坐了上去。
四个北方小伙子何曾见识过这种独特的交通工具:两根滑溜溜的竹竿之间绑上一把简单的竹椅,再悬一块脚榻。他们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脚夫刚一直起腰,小伙子们便悬在空中惊叫起来,担心摔下去。走了一会儿,他们才体会到滑竿真是个不错的玩意,随着两名脚夫一唱一和、节奏感极强的拍子和步伐,颤悠悠走街过巷,山水之城的韵味体会无遗。
一到江家巷里的萧家花园,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小伙子们傻了眼:中西合璧式的高大门楼巍然耸立,显出名门望族的不凡气魄。挎着驳壳枪的卫兵恭恭敬敬地向萧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马上推开了嵌着许多精致铁花的欧式圆顶铁栅门。
在萧玉带领下,他们往主楼走去,沿路经过了专门为萧家孩子设的幼稚园,里面传出若干台钢琴清脆的奏鸣声——萧家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特聘的音乐、美术、体育老师。矗立园中的人字形屋顶的主楼坐南朝北,彰显出世家风范的不俗气派与庄重。宽敞的客厅全用红木铺就,地板光可鉴人,来自于国外的地毯色彩素雅,饰有抽象的几何图案和简单柔和的花纹,显示出主人地位的厚重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