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到来之前,他们在北平城里曾经生活在也算物质优越的环境里,可看到萧家的排场和萧玉竟然有大大小小近20个妈妈和五六十个兄弟姐妹,他们还是大大吃了一惊。同是中国的将军,北方的佟麟阁与四川的萧紫石在家庭生活上竟然有着天差地别。
萧老将军在中国历史上有名,不单由于他在旧中国军阀混战史中的重要地位,更因为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私生活。大大小小的太太,萧老将军当时就娶了近20个。
对此,他自有一套理论:“中国文化,自来崇拜强权,历朝皇帝,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嫔妃三千,臣子百姓除了羡慕他有能耐,哪个还敢从道德上去谴责于他?入据了紫禁城的袁世凯,不也大大小小讨了十几个老婆?山东的张宗昌,官不过一省都督,却一口气讨了42个老婆,其中竟然还有20 个金发碧眼的欧洲洋婆子。我萧紫石一人讨十几个姨太太,应该是让我部官兵大长志气,有了效法的楷模。英雄美女,自古皆然,看到自己的长官锦衣玉食、美女如云,岂不是也给了兄弟们一个美好实在的奔头?懂得穿上了这身二尺半,便只有军前效命,建功立业,方能加官晋爵,尽享人间荣华富贵。”这番言论虽流布于肆,鉴于他的战功,反倒现出名士风流、英雄本色,让人无话可说。
到客厅一落脚,萧玉紧跟着一个电话,便将四人当兵的事情轻轻松松办妥当了。虽然萧紫石远在前线,可他在重庆城身居要职的老部下对他的千金“玉”驾亲征,没有不给脸面的。
放下电话,萧玉对高军武等人说:“没问题了,我刚才找了过去在我父亲手下当过混成旅旅长的重庆卫戍司令唐叔叔,他一听说你们几个人的来历,欢迎得不得了,满口答应。催着我快带你们去。我父亲过去的一个叫邵青阳的老卫士现在正在张自忠的59军当副营长,在第5战区鄂北一带作战,前些日子被派到重庆接兵练兵来了,唐叔叔让你们到邵青阳那里,受训完后就跟他一起到张将军手下当兵。”
张自忠是台儿庄一役中涌现出来的抗日名将,更是29军的老人,能跟着这样的将领沙场杀敌,几个小伙子真是摩拳擦掌,高兴得要命!对弟兄们有了交代,高军武心底更满是对萧玉的感激,暗自发誓有机会一定好好谢谢这个热心的姑娘。
这个独特的大家庭用餐的场面让几个小伙子大开了眼界。
吃午饭时,宽敞的饭厅里,萧玉和她养母田太太单设一桌款待高军武几人,虽是国难时期,依然是餐具精美,菜肴丰盛。萧玉的另外十几个大妈小妈和几十个兄弟姐妹加上老师围坐十来张大圆桌用餐。萧家的太太一个个温文尔雅,雍容华贵,几十个儿女也都彬彬有礼,显得极有教养。吃饭前,儿女们先要对着正襟危坐的众位妈妈唱《萧氏家歌》,音乐教师弹起从维也纳进口的三角钢琴,孩子们垂手而立,毕恭毕敬一齐唱到:“感谢爹爹,感谢妈妈,给我们饭吃。我们要听教训,学好人,才对得起爹爹妈妈的抚育之情……”
听萧玉说,这首歌的词是她父亲亲手所撰,曲子则是父亲花重金请青木关国立音专大名鼎鼎的刘雪庵先生谱的。
高军武明显地感觉到性格温和的长房夫人田太太在这个大家庭中并没什么地位。真正统管“后宫”的是七姨太郑丽卿。
第一次出现在他眼中的七姨太,个子高挑,蓬松的头发梳成个乌黑的大发髻吊在脑后,胸前开了个水滴造型口子的锦缎旗袍配上玻璃丝袜、黑皮高跟鞋、耳环、钻戒、金表等,虽然是徐娘半老,可看上去依然是身段丰腴,光彩照人。
七姨太一进饭堂,不单家仆杂役,连萧家的大小太太以及众多儿女全都争着上前问安打招呼。
七姨太待人倒是热情有礼,见饭堂里今日单设一桌,款待几位生客,赶紧满面春风地过来寒暄应酬,依次敬客人一杯酒,言谈举止之中掩饰不住居高临下的味道,让高军武很不习惯。
午饭后,萧玉和魏小芸亲自送他们去新兵营。刚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黑色锃亮的小轿车驶了进来。
魏小芸眉头一皱叫道:“小姐,程先生又找你来了。”
萧玉还没来得及开口,轿车轻盈地停在了她跟前,一个蓄着时髦的拿破仑头,西装革履,长得蛮精神的年轻人呼地从驾驶室蹦出来,堵在了萧玉前面,兴冲冲说道:“小玉,莫出门,今下午‘国泰’有美国新片《摩登时代》,卓别林和宝莲·高黛演的。票好俏啊,我专门打电话让况经理给我们留了两张。”
萧玉漠然地回道:“嘉陵,谢谢你了。不过,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帮这几位北平来的朋友办件重要的事情,没时间看电影。”一边说话,一边脚不停步地往外走。
高军武等人看出此君分明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也加快步子,跟着萧玉出了大门。小伙子在后面追着嚷:“唉,唉,小玉,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这几位朋友?有啥重要事,我也可以帮着办嘛!”
萧玉完全一改平素的温和可亲,头也不回地应道:“小事一桩,就不麻烦你了。”
连傻子也能看出,这位叫做“嘉陵”的时髦先生,无疑是萧玉的一位狂热追求者。
萧玉把他们送到了设在离萧家花园不远处较场口的59军新兵营。此时尚是午休时分,从附近区县集中到这里的新兵们有的在操场上打篮球,更多的则围在场边当观众。四处赶搭起来的房子里,也乱纷纷地飞出歌声和乐器声,其中还有为数不多的女兵。
由于事前唐司令用电话特意打过招呼,新兵营的马主任对他们热情得有些儿过分,还把邵青阳副营长也叫到主任办公室来同他们见面。
邵青阳三十五六岁,长得矮壮敦实,厚嘴唇,酒糟鼻,圆圆的脑壳剃得锃亮,皮肤糙得像块脚板苕。其貌不扬,但上了战场却绝对是把好手,单凭他是从淞沪战场和台儿庄尸山血海里一路冲杀活下来,并获得了六等“青天白日”勋章的一名川军军官,就让人不能不对他打心眼里既敬又畏。
眼见昔日老长官的千金小姐亲自把这四个长得敦敦实实的年轻大学生送来当兵,邵青阳拍着胸口豪气冲天地对萧玉说:“小姐,既然他们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邵青阳的朋友,你放放心心把他们交给我,有我在,没人敢给他们半点苦头吃。”
一切都显得如此的顺利,然而紧接着战争就显露出残忍的面目,让高军武他们刚刚参军就接受了一场严格的洗礼。
那天正是5月3日下午一点钟后,日本飞机突然飞临重庆上空的时刻。
马主任和邵青阳、加上高军武四个年轻人正把萧玉和魏小芸巴巴结结地送到新兵营大门口,警报声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
那一刻,新兵营里出现了一片混乱。虽然这些青年男女穿上新军装后大都已经接受过防空演习,但在骤然临空而至的死亡威胁之下依然显得混乱不堪。
他们惊慌失措地从每一幢泥墙草顶的房舍里蜂拥而出,向着山崖脚下早已挖好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邵青阳冲着大家叫了一声:“快往崖脚下跑!那儿有防空洞!”话音刚落,将身一屈,把已经被吓呆了的萧玉猛地背在宽厚的背上,大踏步向着崖脚飞奔而去。马主任、魏小芸和三个年轻人也本能地逃向了防空洞。
可是,只有高军武没有躲避,作为经历过北平炮火的军人之后,面对硝烟他还能保持比常人更足够的镇定。
那短短的几分钟给他的刺激令他血脉偾张!痛心疾首!
这场惨烈空战留给他的印象是,中国空军的飞机仿佛全是用竹片编成的。
紧接着,日本人的轰炸机开始投弹了,一团团火光在军营和附近的民居地冲天而起。
当日本飞机丢光炸弹掉头飞去后,一直在防空洞口目睹着他的独特表现的男男女女一拥而出,向着他飞奔过去。让他们既惊奇又欣慰的是,高军武一点也没有受伤,只不过炸弹的硝烟,已经将他熏染成了一个黑人。
新兵们认为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奇人。
而邵副营长却冲高军武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头,叫道:“狗日娃娃,不单仪表堂堂,胆气过人,眼里还透着一股子慑人杀气,哥子我刚才掐指一算,笃定你娃是个当英雄好汉的种!”
刚回过神来的萧玉不由自主地抬起双眸,眼光匆匆扫过高军武的脸,凑巧和这个年轻人还冒着怒火的眼睛碰个正着,惊得她赶紧低下头来,心一阵猛跳,白皙的脸上红了一片……
“笛——”邵青阳跃上操场旁边的阅兵台,用力地吹响了哨子,四处脚步杂沓,教官和新兵们闻声从防空洞和临时藏身之处拥出,片刻工夫后,便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
邵青阳扬手向外一挥:“狗日的小日本天良丧尽,居然往中国平民百姓脑壳上丢炸弹!各队立即出发,哪里火大就往哪里冲,给我扑火,救人!”
黄色的队伍像潮水一样“哗哗”拥出了营房门。
高军武看着萧玉着急地问:“小姐,我要去扑火救人了,你和小芸怎么办?”
萧玉杏目圆睁:“你们扑火救人,我和小芸还能隔岸观火?我跟你一起去!”
当他们冲出新兵营大门,看到整个市区已经被黑烟烈火所笼罩,成了一片火海。烈火熊熊,烟尘遮天蔽日,晴空万里的景象如同幻觉一般瞬间消失了,人们到处呼号奔走,整个市区如同人间地狱。
无数老百姓的吊脚楼房子全用竹木搭架捆绑而成,见火即燃,迅速蔓延开去。被炸断手、炸破头的市民,在血泊火海中挣扎惨叫。一时间到处墙倒屋塌,血肉模糊,连大街两边的树上、电线上,也挂着不少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救护队急急出动,来回频繁奔走,担架所过之处,鲜血竟流成一条条乌黑的粗线。
一队消防队员推着喷水车赶来了,可是,自来水设施已经遭到严重破坏,龙头拧开,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眼看着火是没法扑了,急得青筋暴凸的邵青阳大吼一声:“弟兄们往里冲,还有口气的全给我弄出来!”话音未落,他第一个冲进了难民所。高军武和弟兄们紧紧跟上,竭尽全力地把每一个还在惨叫、呻吟的人救出来。
高军武一边救人,一边挂惦着萧玉:不知道这个文弱的娇小姐有没有被吓得昏过去?当他回头看时,不由吸了口凉气,心底暗自佩服起两个女子来:萧玉和小芸一个扶着个老人,一个抱着孩子,正从火堆里冲出来,两张脸也都被浓烟熏得黑糊糊的。
直到太阳落山,夜幕下垂时,新兵营附近的大火才逐渐熄灭下去。
由于电力系统遭到严重破坏,重庆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精疲力竭的萧玉和魏小芸脸也没顾得上洗,抹了两把,赶着要回家了。
邵青阳一听,马上说道:“外面黑灯瞎火的,满街都是死人,高军武,你带几个弟兄,把萧小姐给我平平安安地送回屋,伤着根头发,我赏你50军棍。”
高军武听罢,赶忙喊道:“古良、龙鸣剑、付永志,跟我去送萧小姐。”
一到较场口街上,他们看见灯笼、电筒胡乱晃动,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幼一堆堆坐在马路当中,两旁的不少房子仍在“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不时有一排排楼房“哗啦啦”横倒下来,灰尘扬起老高。火场里燃烧着尸骸,发出阵阵恶臭。行道树的残肢断臂上,挂着布片、破帽、血染的肉块和滴沥的肚肠。
一进萧家花园大门,几个护兵打着电筒迎上来,惊喜地叫道:“哎呀,谢天谢地,小姐回来了!日本人的飞机炸得那样凶,一大家人全都进了防空洞,就不见小姐的影,都快把田夫人给急死了。”
进了小楼,闻报后一股脑儿迎出来一群人,抢在前面的大太太急声吩咐家仆,“把蜡烛举高些,快让大妈看看小玉伤到哪里没有。”凑近一看,蓦地尖叫起来,“哎哟哟,小玉,你看看你,都快变成块黑炭了,赶快进去洗洗!”不由分说,推着萧玉就往屋里走,大群丫头老妈子也一拥而上,萧玉只得尴尬地回头冲几个小伙子一笑,随着家人进去了。几个小伙子立在原地,傻傻的互相笑笑,高军武拍拍大家:“好了,完成任务。早点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下午五时左右,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而且比前一天的轰炸更为惨烈。
“五三”、“五四”两天的轰炸,几乎毁掉了大半个重庆城区。繁华的陕西路和商业场、小什字一带的街道,大半变为废墟,从通远门到都邮街一带,原有的栋栋高楼大厦两日之间变成瓦砾一片,商铺、银行也大都成了瓦砾场。无数铺面和民房大火连日未熄,烟尘蔽日。
街上市民伤亡惨重,残缺尸体到处都是。从砖石堆中挖掘出来的死人,有的头颅被压扁,有的四肢被炸断。古老的罗汉寺、长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外国教会及英国、法国等各国驻华使馆,连挂有纳粹党旗的德国大使馆也未能幸免。
晚上,重庆全市断水断电,在漆黑的夜幕下,除了受灾地区的火光烈焰以外,许多街巷的瓦砾堆边都闪烁着祭悼亡灵的香头烛光。
这仅仅是一场漫长苦难的开始,从此长达5 年多的时间里,日本人的飞机便开始长麻吊线地前来轰炸,重庆的生活也从这一天开始变得日益提心吊胆,警报一响,红气球一升空,大人小娃便没命地往防空洞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