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纪元10年,美国,纽约
第二家园号世代飞船在地球轨道上缓缓前进,它巨大的舰身在太平洋上空投下了一片岛屿般的阴影。为了运送建造这艘巨舰的物资,人类竖起了上百架太空电梯,它们的基座全部建在海上,沿着赤道环绕地球一周。从水面上看去,这些电梯的缆绳自东向西依次排列,就像一株株纤细漆黑的树木,向上无限延伸、直至消失在雪白的云层里。它们构成的“森林”呈一条直线,从视野一端的海平线延伸到视野另一端的海平线,蔚为壮观。
这也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工程了,它有个很形象的名字:赤道走廊。走廊的屋顶是天空,地板是太平洋、大西洋与印度洋的水面,而支柱就是太空电梯的缆绳。
但实际上,把太空电梯比作脐带可能更合适些。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地球轨道上的第二家园号就像子宫中的胎儿,贪婪地吞食着太空电梯送上来的钢材、树脂和引擎部件,并日渐长大。每当它进入地球背向太阳的一面,地上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中飘浮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岛屿。这艘飞船满足了一代人对机械文明最疯狂的想象,它建成后,内部将带上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森林、草原、沙漠、湖泊、河流、海洋,应有尽有,甚至还会安装一颗由反物质提供能量的人造太阳。
经过一百七十五年的筹备、两代人的努力,它终于启航了。第二家园号的十六台主引擎同时点火,飞向太阳系之外。
随着航程越来越远,地球逐渐缩成了一个黯淡的蓝色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第二家园号即将越过海王星轨道时,星空深处亮起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从银心出发、日夜兼程整整四万年的伽马射线暴,终于抵达。在射线流的不断冲击下,人类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世代飞船的外壳开始缓慢地碎裂解体,露出里面脆弱的生态舱。空气在数小时内散逸干净,湖泊与河流先是冻结成闪亮的冰晶,随后又在高能射线的照耀下蒸发殆尽。三十六小时后,第二家园号彻底灰飞烟灭,化作尘埃。
全息图像熄灭,灯光亮起。
韦弧走上讲台。
“如各位所见,这就是世代飞船计划的最终结局。”他说道,“自SNEWS公布中微子警告讯号以来,全人类之中最聪明的头脑殚精竭虑地工作了十年,也只能拿出这样的方案。如果要保证飞船能抵御射线暴,它就不可能在两个世纪内建造完成;如果要飞船两个世纪内完工,它就无法抵御追赶上来的射线暴。这是一个两难的困境,没有任何出路。”
坐在台下的姬钢无言地点点头。他望望大厅前方,那面举世闻名、向下倾斜的弧形墙壁好像随时都会坍塌,据说当初设计师的意图是要提醒坐在这里开会的人们,希望他们时刻记住世界的和平与秩序是多么来之不易,又是多么脆弱。
的确挺应景,姬钢心想。我们的文明社会正危如累卵。
弧形墙壁中央镶嵌着一个巨大徽记,徽记图案是一幅以北极为中心的世界地图,它向世人表明了这间大厅的崇高地位——联合国大会堂。
“你所说的一切,都建立在人类科技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没错吧?”一名代表起身发问,“但人类历史上有过不止一次技术爆炸,也有过不止一次工业革命,再过三十年,你的观点也许会变得非常可笑。”
“您说得没错,先生。”韦弧点点头,“可是请您记住,我们的时间,只剩二百年——不,现在仅余一百九十年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在座各位有谁敢承诺,三十年后我们一定会拥有可行的世代飞船方案?谁敢为三十年的等待负责?”
他扫视着整个大厅,会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最关键的是,世代飞船携带的人数,至多只能达到千万级别。”韦弧继续说道,“但我们目前有超过七十亿人口。即便全球从现在开始执行节育政策,我们也无法在两个世纪内把人口总量削减两个数量级。因此,我们需要全新的方向,不被传统航天工业和生物科技束缚的方向。”
“您有什么新的提案吗?”另一名代表问道。
韦弧沉默了片刻。“有。”他终于说。
台下的姬钢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的额头正渗出细密的汗珠。韦弧啊,你真要公布这个疯狂的想法吗?你有说服联大的信心吗?
“伽马射线暴正以光速行进,要摆脱它,我们也得达到光速。”韦弧道,“既然相对论禁止光子以外的任何物质达到光速,唯一的办法显而易见——我们必须变成光!”
会场内又是一阵寂静。
“哈,哈,变成光?”法国代表发出了笑声,“您是说像神话里的宙斯那样,化作一道闪电离开人间?”
“基本没错。”出乎意料,韦弧点了点头,“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也许能够成功,至少成功的可能性比世代飞船更大。脑科学的发展已经表明人类的思想建立在量子运算之上,电磁形态下的生命体完全可以保存量子运算能力,如果我们——”
“您的意思,是想把人类的思想‘复制’到电磁波中?”姬钢身边的一个人看上去实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起身打断了韦弧的话,“恕我直言,您真的是个物理学家?您将量子不可克隆原理置于何地?即便我们能知道人脑的量子运算模式,我们也无法复制它!”
“看来是位同行,您说得很对。”韦弧赞同道,“但我们不必知道人脑的量子运算模式,只需要把它的载体从大脑细胞更换成电磁波就足够了,这不是‘复制’,更准确的说法是‘转移’。在原则上,物理规律并不禁止我们这么做。”
“这简直是开玩笑。”打断韦弧的那个人用力摇着头。
“不,相反,如果我们真的能把自己变成电磁生命,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将不用再受限于粮食、饮水、光照和新陈代谢。”韦弧说着举起手示意听众们耐心一些,“而且,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用已有的大功率发射设备将电磁化了的人类直接送入宇宙空间——”
“韦先生,这里是联大,不是科幻摄影棚。如果您想说服我们认真对待这个提案,就得拿出更有力的论据来。”俄罗斯代表说道。
“当然,我正是为此而来。”韦弧的双眼熠熠发亮。
之后的数个小时里,代表们的座次逐渐发生了变化,作为顾问团的学者们本来坐在后方,但随着韦弧的演讲进行,前排的政治家们开始向后转移,给本国的科学家腾出座位,让他们与台上的韦弧面对面直接交锋。
大会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餐时间过后,政治家们默契地不再插嘴科学家们的辩论,而是开始扮演为学者们服务的角色,第一时间向他们提供计算所需的各种经济和生产力数据。
“想不到韦弧居然这么能言善辩。”深夜散会后,陈重从记者席上挤到姬钢身边,钦佩地说道。韦弧本人被人群堵在讲台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陈重根据以往的经验估计,这样的会还要连续开上一到两周。
“他认为不能说服人的口水毫无意义,因此很少为什么事情辩论,但只要一开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姬钢笑道,“你放心好了,他一定会拼了命让联大把这方案提上议程的。”
灾星纪元13年,美国,加州
美国国家点火装置是世界上最大的激光核聚变装置,但从三年前开始,它经历了一系列的大规模升级改装,以能够进行更精细、更复杂的电磁学高能实验。这台装置的主体是个巨型金属球,内壁上布满了尺寸不同的高功率激光器,它全力运转时能够同时射出192条炽热的激光束,这些激光聚焦于金属球中央的球心,可以产生超过一亿摄氏度的高温,以及时速百万英里的冲击波。虽然这样极端的条件只能维持五十亿分之一秒,但毫无疑问,这里能够制造出地球上最接近太阳核心的环境,它无愧于“国家点火装置”这个显赫名号。
姬钢和韦弧并肩站在国家点火装置实验室内,等待新一轮的实验开始。自然,这样的场面也少不了媒体们,陈重作为中国方面派遣的记者团成员,与姬钢韦弧二人一同抵达美国。
“姬钢,能成功吗?”由于已和姬钢相识多年,陈重也不再称呼他为主任。
“如果不成功,韦弧就要找某些人的麻烦了。”姬钢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很难说到底是担忧还是期待。但一旁的韦弧依旧是老样子,任凭别人怎么谈论自己,他始终连脸上的表情都懒得换一副。
“先生们,请集中注意力。”一名工作人员喊道,众人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抬头望着房间另一端的大屏幕。
在国家点火装置启动前,最先开始运转的是它的水冷系统。水流以每分钟三万升的高速从制冷管道中流过,确保激光器不会在自身产生的超高温中熔化成一团玻璃。
随后,总长超过160公里的高压电缆开始满负荷向点火装置主体传送电能,为激光器的7680个闪光灯提供达到输出峰值所需要的能量。十条初始激光从金属球上方入射,另外十条则从底部入射,它们在金属球内三千多块大型磷酸盐晶体形成的镜面之间来回反射、分裂,最后聚焦于球心部位——
没人能亲眼目睹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聚焦所产生的能量足以媲美恒星中心的核爆炸。为了保护实验人员,国家点火装置周围特意筑起了厚达1.8米的混凝土墙。但兢兢业业的传感器代替了人类脆弱的肉眼,国家点火装置内部瞬间出现了一片炽热、翻涌不息的能量海洋,一串串波谱复杂得难以想象的电磁辐射纠缠在一起,波粒二象性赋予了它们进行类量子行为的能力,其中一段波谱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印记”,这个“印记”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样扩散,将自己覆盖到其他电磁辐射之上。记录仪将这发生在数亿分之一秒内的过程拉长到一分钟,好让实验室里的人们能看得清清楚楚。
姬钢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成了?”陈重问道。
“美国人该高兴了,韦弧今天晚上不会再追着他们修改试验参数和装置设计了,过去三年里他们被折腾得够呛,但总算这些辛苦都没白费。”姬钢这次露出了一个含义清晰无误的微笑,“我们刚刚证明了两件事:第一,电磁波可以进行类量子行为,将人类思想载体从量子模式转移到电磁波模式上是说得通的;第二,电磁波可以进行类生物行为,在高能条件下,它们可以将自己的频谱‘覆盖’到其他电磁波中去,就像病毒把自身遗传物质整合进宿主DNA的过程。”
周围的记者们不自觉地向姬钢靠拢。“这是不是说,韦弧先生三年前在联大提出的人类光子化提案,是可行的?”一名英国记者问道。
“说‘可行’还为时过早。”姬钢谨慎地斟词酌句,“只能说物理学给这个提案开了绿灯,我们没犯原则性的错误。但人类的‘思想’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我们现在对它依旧知之不多,今天的实验甚至没能对电磁波进行编译,它们纯粹是在高能反应中自行随机生成的。如果拿生物学打个比方,我们今天得到的不过是地球早期在海洋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氨基酸,它们离形成蛋白质都远得很,更别说要构成生命了。”
“至少我们现在看到了希望。”另一个人插嘴道。“这倒没错。”姬钢点点头,“但仅有希望,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走得更远,关键是一定要快——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灾星纪元14年,美国,纽约
韦弧坐在联大会场里,脸上毫无表情,但他心中的愤怒却几乎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强压住内心的轻蔑和鄙夷,又读了一遍大屏幕上以六种语言显示的字样:“何谓人类?”
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论题上?
“沉住气。”看出韦弧的焦躁,姬钢伸手拍了拍老朋友的后背,“你得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目标明确、坚定不移。可能你根本没想过你的提案对社会意味着什么,这是很自然的质疑——假如我们真的成功完成了人类光子化的壮举,那么我们送进太空里去的,究竟是什么?没有血肉,没有躯干四肢,只剩下思想——或者说灵魂,还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吗?他们,或者它们,到底算不算我们的子孙后代?”
韦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根本不愿意开口参与这种辩论。但在他前方,至少一百二十名代表正在激烈地争吵,这大概是联合国创立以来内容最广泛、最驳杂的一次讨论了,不光涉及政治、历史、哲学和自然科学,连带有宗教色彩的观点都层出不穷。
“那你有什么看法?”韦弧终于开口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会场中的喧嚣淹没。
“我吗?”姬钢笑了笑,“要我说的话,这不应该是由当代人下决断的问题。”
“好一句简明扼要的废话。”韦弧撇撇嘴,“你直接逃避了正面回答。”
“我们做个假设。”姬钢说道,“假设有一些人极其长寿,长寿到生命历程横跨两代人的时间……如果由他们来指导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后的后辈,就能力图在人类由碳基生命向电磁生命转化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人类的精神遗产——这样的话,即使那些电磁生命在生物学上无法定义为‘人’,至少也可以算是我们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了吧。”
韦弧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我们快点儿结束这无谓的争论吧。”他忽然猛地起身,无视会场秩序大踏步向讲台走去。
“火种计划?”陈重重复了一遍,“我没太听懂。”
“简而言之,联大那帮老顽固担心我们在向光子生命转变的过程中,会丢失一些人类最核心的要素——美德,历史,信仰,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韦弧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厌恶,“姬钢有个折中的点子,让一批人生存到几十年后,由他们负责向下一代人传承我们时代的精神。这些人将成为历史的火种,人类文明的观察者,你怎么称呼都行——我自己百分之百反对这个计划,本来时间就所剩无多,还要把资源浪费在人文关怀这么奢侈的事情上面,与胡闹无异。”韦弧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停顿了一下,“但为了少开些专打口水仗的会议,我愿意让步。”
“但怎么才能延长人的寿命呢?”陈重皱眉道。
“冬眠。”韦弧毫不迟疑地回答,“让这帮甘当火种的倒霉蛋躺进冬眠舱,狠狠睡个几十上百年,然后一觉醒来他们就到了未来——如此,还能保证这些家伙脑子里的思想绝对属于这个时代,原汁原味一点不走样。这应该能暂时堵住联大的嘴了。我在联大会议上提出了这个方案,嗯,意料之中地不怎么受欢迎,可能是因为我没遵守他们的会议礼仪?”
“所以,你是希望媒体为你造势,好争取支持?”陈重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
“不是为我,是为了人类。苍天在上,我有点想念世代飞船计划了,这个世界上懂得珍惜时间、值得被拯救的人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够一千万?”韦弧重重叹了口气。
陈重不禁笑了。能让韦弧无奈的事情,还真难得一见。“我会与上级沟通。”他说着指指身边,杂乱的临时记者站内遍地是文件、电源线和路由器,“你看到了,我们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每分钟都有成吨的信息要流过这里,全世界都等着听联大会议的进展——不过,拨出一部分媒体版面来供你使用,应该还是可以的。”
“多谢了。”韦弧如释重负。
灾星纪元15年,中国,成都
一家酒吧内。
“陈重,这个计划本来和你无关,你为什么自愿成为‘火种’?”姬钢问道。
陈重没有回答。他摇了摇杯子,里面清澈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起来,伏特加的味道直冲鼻腔,浓重而辛辣。
“这意味着,你要和后代们承受相同的生存压力,这种压力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姬钢继续说道,“如果你留下来,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下半辈子——现在大概是人类最后一段黄金岁月了。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那颗超新星的光芒。”
他朝周围挥了挥手,吧台上播放的乐声几乎要被屋子里的喧闹淹没,年轻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喊叫、大笑,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的烟雾,荷尔蒙与尼古丁互相碰撞、混合,沉淀成令人迷醉的酒精。这座城市热闹了一千年,今夜依旧一片繁华。
丝毫感觉不出人类社会还有两个世纪就要走到尽头。
“姬钢,韦弧,再过一百年,你们觉得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们,还会像今天一样无忧无虑吗?”陈重指指周围,终于开口道。
“不能用数学计算出结果的东西,我从来不操心。”坐在姬钢旁边的韦弧淡淡答道。
“火种计划的最大意义,应该在于告诉后代我们今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陈重将伏特加一饮而尽,“我曾经在中东工作过两年,在那里,我知道了恐惧能把人们的生活扭曲成什么样子。像姬钢所说,随着时间流逝,悬在人类头顶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会逐渐下落。一百年后的人与今天的人心态不可能相同,我们到未来去,与其说是为了文化的传承,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记人类曾经取得过何等的成就。当孩子们陷入恐惧,把他们抱到有光的地方,就是大人的责任。”
又是一阵沉默。
“先生们,来一杯‘灾星’吗?”看到陈重和姬钢面前的杯子已经空空如也,服务生走过来询问道,“这是本店的最新招牌酒,值得试试!”
“‘灾星’?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脑子还真是活络。”韦弧难得地咧嘴笑了。
八个月前,国际上统一终止了公元纪年,以SNEWS网络收到中微子警告信号的那一年为新纪元的起始,称为“灾星纪元”。这个举措本意是要让人们意识到时间所剩无多,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发生在两百年后的事情与发生在两万年后的事情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到目前为止,改用灾星纪元纪年的唯一影响产生在商业领域,一股所谓的“末世文化”潮流正席卷整个世界,各种商品中都出现了灾星元素——如果“灾星”两个字能注册商标,一定会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我要一杯。”姬钢产生了好奇,对服务生点头道。“我也来一杯。”陈重说。韦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感兴趣。姬钢对此见怪不怪,韦弧厌恶一切对大脑有损伤的东西,酒精和香烟都在此列。
服务生端来了两杯泛着金黄色泡沫的液体。陈重尝了一口,味道很清爽,沁人心脾。“如果这就是灾星,那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笑道。
“陈重,这不是开玩笑,直到明天之前,你都可以随时反悔。”姬钢严肃地说,“你真的要成为‘火种’?”
“我不像你们,并未做过什么值得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事情。”陈重放下杯子,“就算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小小的私欲吧,谁不想当个伟大的人物呢?更何况,我是个单身汉,父母早年去世,没有家庭,像我这种无牵无挂的人,大概最适合去未来走一遭了。”
“那意味着,”姬钢静静说道,随后顿了一顿,“我们不会再见了。”
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一场雷雨不期而至。陈重抬头望望窗外,夜幕一角悬浮着几个霓虹灯拼出的大字,依稀能看出是“东郊记忆”。
“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那时候,这儿叫红光电子管厂。”陈重敲打着桌面,原木吧台与粗粝的水泥地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对比,“我父母都是厂子里的工人,那个年代,人们都是国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被时代绑在身上隆隆向前。我童年的梦想是当个侦探,因为我觉得观察各种人和事件、并找出他们背后的联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座工厂里潜伏着某种拥有巨大力量的东西,因为我认识的每一个大人都在这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计划经济’。”
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时有闪电划过天空,闷雷震得杯中的液面摇晃不已。
“长大之后,这座城市和我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子管厂关闭,厂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供人凭吊的工业遗址公园,周围挤满了娱乐场所。”陈重点上一根烟,“而我自己也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记者。虽然与小时候的梦想相去甚远,但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亲自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亲眼目睹千千万万种人生,然后用笔杆子写下观察和分析的结论。从这一点来说,梦想也算是实现了吧。要说做人类文明的旁观者,大概没有什么职业比记者更加合适了。”
雨点敲打着厚重的窗玻璃,把外面的城市渲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姬钢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来一杯‘灾星’。”韦弧突然向服务生招手道。服务生给他端来了一杯金色的酒。韦弧举起杯子:“祝你一路顺风,陈重。”
“一路顺风。”姬钢也举起杯,仿佛陈重只不过是要出一趟远门,很快就可以回来。
“谢谢。”陈重和他们碰了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杯。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会背吗?”韦弧有些唐突地问。
陈重想了想,高中时代的教育总算没有完全忘光,零零星星还能记起一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不等陈重回答,韦弧就高声喊道,同时拿起吧台上的叉子敲击酒杯,节奏意外地悦耳。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姬钢放下杯子,随之应和道。
这两个人此刻的举止与他们往日的形象完全不符,但韦弧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感染力,陈重也忍不住开了口:“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似乎是被他们吸引,周围几桌的人纷纷转过头,望着这三个居然在酒吧里背诵唐诗的中年男人。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不知从哪里传来第四个声音,有人志愿加入了他们的“合唱”。韦弧手上敲击杯盘的动作不停,一首基调悲怆的诗,硬是被“唱”出了豪壮的意味。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又有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片零落的叫好声……
第二天,陈重与数十名火种计划的志愿者一同躺进了冬眠舱。如果没有来自外界的打扰,他们将在预先设定好的几个时间节点上分批醒来,作为人类历史的传承者,把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思想传给后代。
陈重闭上了眼。他要乘着这艘小船,沿时间长河顺流而下。
随着舱内温度一点点下降,陈重的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西域的沙漠、加州的国家点火装置、联合国大会堂、成都繁华的夜色、那杯泛着金色泡沫的“灾星”、慷慨激昂的《赠卫八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