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越是被正史刻意抹去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过去,它们要么在历史的天空里劈出惊雷,要么在未来的大地上绽出血光——
2036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网络作家
引子
1998年,辽宁,沈阳市,铁西区。
还不到新闻联播的点儿,天就黑透了。寒风里有炊烟味儿。
冬雷一滚,夏人山一抖,手被冷却塔外爬梯开焊的横杆头划了一道口子。横杆头上都是锈,手上都是血,一片红。
夏人山今年25岁,三年前接老妈的班进厂。厂子已经“趴窝”三年了,按说修航标灯的活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么个一天光都没借着的小工,可谁让老高厂长是他爸的老上级,老高厂长的大儿子高仁找他爸时又一口一个夏叔地叫着,而除了看大门的王老头,厂子里已经没人了。
干完活点一根烟是他的习惯。手里半盒黄鹤楼是应下这活时高仁塞给他的,就是比他八毛一盒的红五十味儿好。寒雾混着烟气喷出口鼻,将腊月里的老城折射出迷离的光影:城边,黢黑蜿蜒的几道弯儿是干瘪的浑河,正在一块块荒草丛生的厂房间虚弱地爬行。空荡荡的艳粉街好像走丢的醉汉,横卧在北大门外。一群刚放学的孩子正在八车道的街心踢球。一道金光切在街尾,那是红霞巷,整片厂区最亮的地方。因为巷子里开满了发廊和洗浴中心,似乎荡出一支悠扬的苏联老歌——这座城市好像一名被遗忘在故乡老屋里的退伍老兵,一根根枯萎打结的烟囱是那还未发出的敌箭,一座座洞口幽幽的冷却塔好似从不肯愈合的弹孔。
突然,一个血红色的光团从头顶的云层里划过,很快消失在天际。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夏人山晃了晃,差点掉下去。是探照灯吧?该回去吃饭了!燃到屁股的香烟自己灭了。
走到北大门时,夏人山决定去跟王老头要点手纸擦血,免得回家吓到媳妇和孩子。掀开门卫室绿军被钉的门帘。王老头正在用电阻丝盘的炉子熬粥:“咳咳咳……手咋整的?”
夏人山:“修航标灯,爬塔时划破了。”
王老头:“发你工资了?”
夏人山:“没有!拿啥发啊?刚见高仁,说老高厂长的还欠着呢!”
王老头掀开锅盖,蒸汽腾了满屋:“咳咳咳……那你可真有闲心!厂子卖了知道不?”
夏人山:“卖了?卖给谁了?谁买得起?”
王老头:“说是‘转制重组’‘引入民间资本股份制改革’什么的,都是大词,搞不懂。反正就知道这厂子以后归高厂长的儿子高仁管了,说是从南方弄了一大笔钱。”
夏人山:“啊?那、那咱们咋整?”
“咋整?谁知道咋整?”王老头搅着粥,“咳咳咳……都说大锅饭、大锅饭!上了三十年班,落了一身病,我一直以为厂子是锅,咱们是那自个儿做饭自个儿吃的人,到了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原来咱们是饭!”
一辆倒骑驴停在窗前,车斗里堆满了加工件的边角料。夏人山认出骑车的是同车间的高义,是高仁的二弟。他没好气地砸开窗子,跟王老头借了火,谢都没说一声,便扬长而去。
夏人山:“你不管吗?”
王老头:“偷呗,反正现在是偷他哥的了。”
告别王老头,夏人山骑着自行车在艳粉街上转圈。人心里又空又堵,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膨胀,想不通是什么。眼前一亮,车子骑过灯火通明的红霞巷口,前轮就拐进了回家的必经之路——红霞后巷。红霞巷里的发廊、洗浴中心后门都开在后巷,但这里却漆黑一片。一个烟头正在黑暗中抖动,是工友“吴幸福”。吴幸福,姓吴,娶了个青梅竹马的漂亮媳妇,张口闭口都是“我幸福着呢”,所以工友们都叫他“吴幸福”。此刻他正倚着自行车抽烟,夹烟的手在抖。他看到有人,甩掉还剩半截的烟,推车就跑。这时候,一家洗浴中心的后门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和半个裸肩膀:“老吴,明天早上别忘了给孩子熬小米粥,大夫说现在打的药伤胃。”
“知道了!”吴幸福没回头,飞跑着钻进里侧巷口转角。女人关上门,夏人山认出她是吴幸福的媳妇,也知道他们的孩子得了难治的病,夫妻俩下岗当天确诊的。之后吴幸福的眼神散了,手总是抖。
“哐当!”夏人山听见自行车摔倒的声音,一片瘆人的暗血红色光芒从里侧转角透出来。夏人山赶忙追过去,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吴幸福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前方,一团如火焰般跳动的血色光团堵住了巷子。被红光照到,夏人山的脑袋立即蹿起一阵剧烈的挤压痛,好像被掐了紧箍咒。紧接着,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尖锐异物钻进了意识,扎进了心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随即,一股恐惧感腾起,迫使他像吴幸福一样瘫倒在地。
“火焰”停留了20秒后腾空而起,钻进云层里。
二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面面相觑,相互点了根烟后决定各自回家,不将刚才的事说出去,因为根本说不清楚。
夏人山回到家时,媳妇正掐着一瓶大宝SOD蜜用力甩,桌上有一碗米饭和半盘炒土豆丝,儿子夏坚强正翻过婴儿床的漆木栅栏去按电视的控制板换台——新闻联播里,罗京正字正腔圆地播报:“国企改革主体工作已顺利完成……切实做好下岗人员安置工作……”
夏人山抱起儿子狠狠地亲了一口:“真淘!自己知道换台了。”
媳妇边甩边说:“厂子卖了知道不?”
夏人山:“听说了。”
媳妇拧开瓶盖,用小指将被甩到瓶盖里的最后一点儿乳液抠出来,抹到脸上:“那以后咋办啊?”
夏人山没应,将儿子摆成了孙猴子手搭凉棚的造型:“咱是齐天大圣!”
媳妇:“爸不是和老高厂长是哥们吗?听说他儿子高仁挺有门路的,让爸去求求人家呗?”
夏人山:“求人家干啥?咱有一双手,放心吧!饿不着你,更饿不着咱儿子!”
《渔舟唱晚》悠扬的曲调提示着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结束了,夏人山赶紧换台。《云宫迅音》“咚咚咚”的电子音响起后,儿子夏坚强挥舞着小手笑了,自己摆了那反背着金箍棒手搭凉棚的造型。
在艳粉街上踢球的孩子们也都回家看《西游记》了。此刻,街巷空落,万家灯火温柔地倾诉着每一扇窗后的故事。没有人注意到那团血色光芒穿破云底落在宿舍区边缘的高压变电站上,几根触须从光芒中伸出来,插进变电器里。巨大的电流顺着触须流向光团内部,一束激光从光团中央垂直射出,直冲星汉。
32年后,付出十几亿人伤亡的代价,人类才得以破译这束发往血红光团母舰的激光中负载的信息:目标文明为目标星球唯一智慧物种建立。该文明以独立个体群居的形式存在。群体对个体存在巨大影响的同时,个体亦有独立情感和思考。多样本扫描后可知,该文明内部曾经或正在奉行的某些十分矛盾的机制。这些机制对个体情感和潜意识构成了巨大影响,这些影响可作为触发群体恐惧的基础。
神秘光团发讯时,整片宿舍区都停电了,夏人山没能陪儿子看完《西游记》。
之后的几天还发生了三件事。
夏人山手上的伤口化脓了,发了半宿的烧。
吴幸福没了,心源性猝死,说是被吓的。
王老头还是向高仁举报了高义的偷窃行为,但高仁不以为然。高义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砸了王老头赖以为家的门卫室,还打掉了他仅剩的三颗牙。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王老头,只听说他后来连粥都喝不了。
一
2026年,1月,柏林。
5分钟前,地球联军欧洲司令部战时下属德意志联邦军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安娜·冯·安德烈少校,在嘈杂的战地无线电里听到一名少尉哭着央求营部再派人来救治他的哥哥时,一名上尉医师告诉她,“营部卫生员的判断没错,那名中尉随时会断气,不值得去冒险。还是留在外面吧,死在工事里,被新兵们看见,徒增恐怖记忆。”
但在安娜的逻辑系统里“随时会断气”等于“还有气”。她脑海里浮现出28年前在法国被医生放弃的母亲的脸,决定到地面冒险。
从第147号排水井冒险钻出菩提树下大街地面。寒风凛冽,刚好有一缕印着国旗的头带飘落到脚边——血迹斑斑的国旗混在干黄的树叶里,让人心头一抽。看到带子上“一个国家,一支球队,一个梦想”的字样,她立即明白,这是四年前柏林世界杯的遗留物。可惜开幕式那天德国队没能将对巴西1比0的优势保持到终场,因为45分钟时,“恐惧魔王”们来了。
虽然战争初期,面对这种面貌模糊的半能量体,人类的抵抗意志还没有被完全摧毁,可自打3年前地球联军于平流层决战中被彻底击溃后,虽然抵抗仍在继续,但每天都有十分糟糕的消息传来:亚洲司令部下属原俄东部军区第5集团军遭敌军合围后一枪未放而投降;恐惧魔王能够令5岁以下儿童意志崩溃;又一座城市被血洗;自由女神像被摧毁……
昨天,大洋洲司令部被全歼——被地球叛军全歼。
安娜将医疗包甩到背后,爬过没有掩护的主路,钻进对面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猫着腰前行,想借着植物的掩护跳进百米开外的交通沟内。天际,黑压压的云底滚出几道火光,一架台风战斗机尾翼拖着火焰自头顶呼啸而过,一只血色的“恐惧光团”紧随其后,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诡异的血红光芒中。那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涌起,来自灵魂深处,由岁月和阅历中萌发。她不由自主地蜷下身子,将脸埋进膝间,奋力地深呼吸,极力克制脑海中翻腾的回忆——然而无济于事,泪水夺眶而出。
同往常一样,恐惧感在红光消失半分钟后渐渐退去,天边又滚过一道火光。安娜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户外待得太久了。起身、疾跑、卧倒,翻进交通沟,迈过数具焦尸,撞开观察哨所的门。哨所内,三名满身征尘的军士围坐在一具担架旁,满脸泪痕,显然刚刚哭过。其中一位较年长、满脸胡楂的中士夹着香烟的手还在颤抖,看到安娜,连忙俯到正躺在担架上的一名中尉耳边:“兄弟,挺住!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安娜一边检查中尉的伤势一边听中士介绍情况。
“我们奉命去接应一支由东线溃退下来的新兵连。出发前的简报上说营里已经用红外探测侦察过预定接应区域了,确认安全。可当我们抵达预定区域后,望远镜里只出现了3名友军。中尉感觉情况不对,命令我们原地警戒,自己摸过去侦察,就当他要同友军接上头时,一只‘恐惧魔王’凭空出现在侧翼。中尉立即命令我们隐蔽,可距离太近了,我们都被血光照到,立即因恐惧感到崩溃。两名友军的胸膛被敌人的‘死光’射穿。中尉最坚强,大概坚持了几秒,跑出了几十米,但仍被‘死光’击中后背。”
“他伤在脊柱,没有检查设备,还不清楚具体损伤情况。但伤很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即便活下来也可能会终身瘫痪。”安娜翻遍医疗包,给中尉做了现有条件下最大程度的治疗,麻醉命中点那块被烧焦的肌肤,“这么说的话……你们是、是怎么救下他的?”
“是他弟弟!后来我们才知道,幸存的那名友军是他弟弟!本来血光出现的一刹那,那小伙子已经被吓得挪不动脚步,可当他看到哥哥被击中时,发疯一般朝敌人射击,最后竟将它击退了。”
“还有反抗意志?难道说他是‘免疫者’?他在哪?是他吗?”安娜指着一名面色较平静的二等兵。
中士摇摇头,朝观察窗旁的墙角指了指:“‘免疫者’?哼!他们都躲在掩体里吧。刚才空袭时,只不过被观察窗透进来微弱的血光照到,他就害怕成那个样子了。”
安娜这才发现墙角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20岁出头的小伙子,裹着军毯蜷缩成一团,仍在瑟瑟发抖。安娜凑到墙角,发现他真的被吓坏了,牙齿剧烈地打颤,甚至咬破了嘴唇。安娜跪到他身边,慢慢摘掉他的头盔,抚住他的肩头:“我叫安娜,是军医,是来帮你们的。你叫什么名字?”
“道、道、道奇,小道奇。”
“听我说,道奇,你很勇敢,你救了你哥哥。我会治疗他的,他会好起来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道奇不作声,目光低垂,仍不住地颤抖。
“你是怎么做到被血光照到后仍能保持抵抗意志的?”
道奇仍不作声。
“看着我,道奇!”安娜的询问变成了咆哮,抓住道奇的衣领,“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有义务告诉我!”
“因为这个。”道奇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相片,“我们、其实我们三个开了小差。我们躲进一家废弃的超市里喝得烂醉。影碟机里刚好有一张店主的家庭聚会录像。也是五口之家,同我的家庭一样!”
安娜接过相片,发现这也是一张家庭聚会的照片:一幢漂亮小房子的后院,女主人在烧烤架旁忙碌,青烟袅袅。整齐的草坪上,父亲带着三兄弟踢球,最小的男孩正是道奇。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爸爸已经战死了,如果这张照片里再有人死去,”道奇停止了颤抖,“相片里的一切就再也没有机会重现了。”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瞳孔渐渐缩小,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军人。我曾是孤儿,相片中的聚会是家人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特意举办的,那个下午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所以,只要能再次吃到妈妈烤的香肠,只要能再次将球射进哥哥把守的球门,只要那个下午的情景还有希望重现,我才不管什么狗屁半能量体外星人!更不管什么能引起人类恐慌的射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安娜皱起眉头,半信半疑。4年前,德国世界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全球一片节日气氛,开幕式当天外星入侵者从天而降。虽然这些周身血红辉光的半能量体并没有科幻电影中坚不可摧的空间位移防御壁和异形般的恢复能力,而且数量稀少,有机体部分不比人类结实,能量体部分导致它们很容易被红外探测器发现。但它们所有的运载工具都同它们个体一样,随时随地放射着极具穿透力的血红色光芒。地球保卫战初期,联军发现,有一部分士兵只要被这种光线照到,哪怕是0.1秒,都会因立即陷入巨大的恐惧感而意志崩溃,失去行动能力。安娜翻阅过初期统计数据,会有这种反应的士兵只占总数的30%,但随着战争的进行,这一比例迅速升高,直到平流层决战后,比例稳定在95%,而且不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徒都不能免疫。联军集结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光学家、脑科学家、心理学家对这种光线进行了不遗余力的研究,但进展缓慢,迄今为止获得的成果是:这种光线负载了密度极高、无法解译的信息,人体受到其照射后会产生一系列复杂的、机理不明的神经传导反应,最终导致杏仁核中负责产生恐惧感的区域极度兴奋。且光线通过光学观瞄设备后负载的信息不会丢失,所以只有无人单位或乘员严格避光且使用电子观瞄设备的单位才可能与这种生命作战。光线对年龄小阅历浅的孩童效果较弱。约有5%的人对这种光线免疫,且这部分人非富即贵,个中机理未知。
“营部呼叫147哨所,营部呼叫147哨所。听到后立即回答。”步兵电台将安娜从疑思中扯回现实。由于有迹象表明敌人个体不依靠任何设备就能截获通讯电波,所以联军规定若非要务,各级无线电都应保持静默。
中士:“147哨所收到,请讲。”
“安娜少校是不是同你们在一起?”
“是的!”
“你部立即护送她返回地下,军部有一项重要任务委派。”
“护送”这一字眼让安娜顺理成章地带着哨所内全部军士撤回了地下,重伤的老道奇中尉当然也是护送小队成员之一,虽然其他人一个小时后就会被重新派回地面,但在这种局面下,对这些军人来说能从地面上撤下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她给中尉下了医嘱后,沿着原木支撑的坑道爬回了位于国会大厦地下的军部,才知道征召命令是由父亲直接下达的。
安娜的父亲,雷奥·冯·安德烈中将是眼下欧洲司令部里最靠近前线的高级将领。战争开始时他同大多数同侪一样是个“免疫者”,但平流层决战后,肩扛将星的军人中唯一直面过“恐惧魔王”的他也开始对血红光线有反应,甚至比一些新兵还剧烈。为此那些出身军事贵族的同僚们经常戏称他这次坐镇欧洲东线突出部的任务为“新兵营的试炼”。
“虽然我觉得中国人在胡扯,但上级的要求是挑选直面过敌人又精通神经外科的人员组成专家组,这项任务你最适合。”烟雾缭绕的司令办公室里,安德烈中将将一份简报丢给安娜。
简报的第一段话就让安娜震惊不已:“他们抓住了一个活体‘恐惧魔王’?”
“确切来说是它自己送上门的。那东西突然出现在一个逃兵及叛军战俘联合看押营里。更可笑的是,制服它的是营地附近一家精神病院的患者。”
“研究活体外星人应该是生物学家的工作吧?我精通的是人类的神经医学,爸爸!我刚才到地面哨所走了一趟,前进方向不远的我军控制地带遭到了敌人的渗透,我军正面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派我去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派你去是因为你的业务水平符合上级的要求,你又在中国进修过,懂中文。快去吧!这是命令,飞机在等你!”
安娜立正敬礼,转身刚要离开,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诡异,“而且我听说这个外星俘虏不太正常?”
“不正常?您指什么?”
“我是说它不太像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