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罕见的连阴雨把姑妈家所在的千年古镇三汇与世隔绝。
雨的世界。
河流的世界。
人声寂灭的世界。
姑妈家偌大的院子,被横竖不绝的雨声敲打得悲悲戚戚。院子里的大树小树花花草草,全都被雨水洗刷得油光锃亮瑟瑟缩缩。姑妈家恍如史前社会,没有电脑,鲲鹏无法在网上闲逛。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二台,那些枯燥的节目鲲鹏从来就不屑一顾。手机信号非常微弱,时断时续,短信很难发出去。鲲鹏破天荒萌生了主动读书的欲望。然而,姑妈家没有书房,甚至没有书。天恩、天赐的教科书,鲲鹏自然懒得理睬。
其实,鲲鹏家除了书,就是书,还是书。爸爸、妈妈各自拥有一间书房,各种书撑满了房间,几无立足之地。客厅、卧室和阳台的墙上,都被形形色色的书架霸占了。那些书,鲲鹏似乎从不曾主动亲近过。现在,鲲鹏倒真有点儿思念它们。
鲲鹏终日无所事事,只好长时间站在被南瓜苗和丝瓜藤掩映的窗前发呆,抑或一遍遍扫视院子里的每一枚瓜果,甚至每一片绿叶。香樟树长高了,远远高过院墙,需要吃力地仰视。滴水观音宽大的叶掌下,可以栖息一群小鸡崽儿。院墙上的常青藤和爬山虎,婆娑复婆娑。婆婆丁和倒牵牛在墙根下寂寞地簇拥着。竹篱架上的丝瓜苦瓜葫芦瓜在风雨中悠闲地荡秋千。院墙上的天空烟雨蒙蒙,河水快要漫过院门。偶尔划过门前的桨声,随着摇桨人长长短短的歌吟渐行渐稀……
一别三年,一切似乎没有丝毫改变,却又仿佛面目全非。
三年不见,天恩、天赐这对双胞胎兄弟好像摇身一变。个头猛地蹿高了,声音也开始粗哑。他们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像跟屁虫一样粘着鲲鹏。
而且,一有空就在写作业,仿佛变成了学习机器。暑假一结束,他们就该上六年级了,等待他们的将是人生中第一次考试劫难。
“爸爸说,我们最差也要考进镇中学。不然,他要揭我们的皮。”天恩冲鲲鹏吐了吐舌头。
“你们要是考进了县中,你爸爸就是把家拆了给你们,他也心甘情愿。”姑妈忙里偷闲接嘴。
姑妈整日院内院外忙碌,比电视里的菲佣还敬业。
“我们镇上每年能上县中的也就只有几个人。”天赐冲姑妈做鬼脸。
“不是还有几个吗?你们俩又不比别人少点什么,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进县中?”姑妈抢白天赐,顺带着敲打天恩。
又是学习!又是升学!鲲鹏索然无味。看来,所有的学生都面临着相同的学习压力,所有的家长对孩子的要求皆如出一辙。是谁发明了万恶的学校和考试?鲲鹏一直认为,学校和考试是快乐的天敌。
2
姑父贩卖鱼虾,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姑妈屋里屋外,忙进忙出,一刻也不得消停。天恩、天赐除了帮着妈妈管理各种牲畜,就是写作业。
在姑妈家,鲲鹏无疑是最空闲的人。他生平第一次发觉手里有一大把不容易打发掉的时光,渐渐地他又开始不思茶饭。
姑妈如临大敌,害怕鲲鹏在他们家出什么问题,赶紧向鲲鹏的爸爸、妈妈报警。
“哥啊,鲲鹏的胃口还是不见好啊。我担心他的身体。你们看看,还能不能想出别的法子来啊?这孩子究竟撞到什么魔了?”姑妈抓住电话,长吁短叹,“要不,再观察几天,实在不行,还是让他回去好好找医生看看?……嗯,那就这样吧,我们会尽力帮他调整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好好好……随时保持联系……别说见外的话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鲲鹏不愿马上回家,他害怕看见爸爸、妈妈脸上的乌云,害怕看见他们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害怕听见他们沉重的叹息。他恳求姑妈:“我还想多待一阵儿,姑妈,行吗?”
“孩子,你在姑妈家待多久姑妈都没意见。可是,姑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姑妈家一天天消瘦下去啊!”姑妈叹息声凝。
“姑妈,您放心,我会好好吃饭,努力多吃!”鲲鹏信誓旦旦。
“孩子,你心里有什么苦,全都对姑妈说出来吧。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世上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姑妈拉着鲲鹏的手,声音哽咽,泪意依稀。
鲲鹏挣脱开姑妈的手,摇了摇头,欲说还休,呆呆地注目雨中寂寞的小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心中的郁结,只好言不由衷地说:“姑妈,我挺好的,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雨,还在下。不知道这场据说极为罕见的夏季连阴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歇。鲲鹏想出去看看这久违的古朴小镇,担心它被没遮没拦的雨淋得发霉了,如同他多日不散的心结。
姑妈把所有的怜爱和担忧,都融化在一道道可口的饭菜里。鲲鹏只好强迫自己多吃,竭力让姑妈脸上绽放出美丽、慈爱的微笑。
天恩、天赐属于那种安静、乖巧得不像男孩的男孩。他们小小年纪似乎就明白每天该干什么,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鲲鹏尤其不能理解,他们竟然痴迷于学习,就像他迷恋电玩一样。
有时候,天恩、天赐见鲲鹏实在无聊,也会抽空陪他玩耍。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把戏,反倒是鲲鹏随便弄些小游戏就会让他们兴奋得像中了头彩。他们的确是很单纯很可爱的孩子,他们的欢乐简单得令人心疼,他们好像不知道烦恼和忧愁。鲲鹏觉得他们很幼稚,像来自童话世界。偶尔,鲲鹏会觉得他们有点可怜,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实在太少了。比如,他们不知道麦当劳是可以吃的一种食品,他们更不知道可以在QQ上和远方的人聊天。当然,鲲鹏更多的时候非常羡慕他们。
“哥,城市很好玩吗?”天恩满脸憧憬。
“哥,城市里的车辆多得数不清吧?”天赐满眼惊喜。
“城市……城市……城市……”鲲鹏语无伦次,“我更喜欢待在你们这儿!”
“为什么啊?”天恩、天赐异口同声惊呼,如同撞见了外星人。
鲲鹏想,他们果真是孩子,他们是无法沟通的。
鲲鹏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和他们玩儿一些非常小儿科的脑筋急转弯。
鲲鹏问:“米的妈妈是谁?”
“是米饭!”天恩说。
“不对,是稻子!”天赐说。
“都错了,是花!”鲲鹏说。
“花?”
“因为‘花’生‘米’啊!”鲲鹏说。
天恩、天赐笑得直不了腰。
鲲鹏问:“青春痘长在什么地方你们最不担心?”
天恩、天赐异口同声:“青春痘是一种什么豆子?我们从来没见过。”
鲲鹏笑得前俯后仰,直到岔了气。
天恩、天赐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陪着鲲鹏笑。
鲲鹏好些年没这么开怀大笑了。他很想感谢天恩、天赐,但他没说出口。
“哥,我们该写作业了。你怎么没有作业啊?”不愧是双胞胎,心有灵犀,异口同声。
鲲鹏又羡慕起他们来了。多好玩儿啊,生活中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鲲鹏一直认为自己无法理解任何人,也没有人能理解他。要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心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鲲鹏伫立于窗前,神思万里。
“哥,这道题你帮我们讲一讲,好吗?”天恩打断了鲲鹏的胡思乱想。
鲲鹏不由得冷汗淋漓。他强作镇静,硬着头皮接过天恩递过来的暑假作业,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该死的爱学习的小屁孩儿,这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吗?!
鲲鹏快速扫描了题目,谢天谢地,是一道很白痴的运用题:大意是说两辆车相向行驶,一个先出发,一个后出发;一个速度快,一个速度慢,问它们什么时候才能碰面?鲲鹏心中怒骂,出题的人不是弱智就一定是白痴,要不就是吃饱了没事儿干,只好考虑这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它们什么时候碰面关别人什么事?
鲲鹏的数学成绩还马马虎虎,加上这不过是一道小学五年级的题,便动用了一个简单的方程式就迎刃而解了。
天恩、天赐惊讶得合不拢嘴,如同看见鲲鹏在耍魔术。对照了参考答案之后,他们更是对鲲鹏刮目相看。
“哥,你可真厉害!这可是一道‘思考题’(不属于课程大纲规定的题目)!”天恩说。
“哥,你就一直住我们家吧。往后,我们碰上不会做的题就不用发愁了。我爸我妈什么都不会。碰上不会做的题,完成不了作业,就得挨老师批评。”天赐说。
生平头一次被人当作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且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鲲鹏心花怒放,眼圈潮热。
院子里的雨声似有若无……
3
姑父摇着小船贩鱼卖虾,早出晚归。常年风吹日晒,他面色赤红,身板壮实。少言寡语的他,嘴角总挂着一丝平静的微笑。当他对着院门喝酒抽烟的时候,那笑意便在红润的脸上肆意绽放。
鲲鹏喜欢看姑父喝酒抽烟,当然,他更喜欢看姑父脸上那无牵无挂的笑。鲲鹏总会被他的笑容感染,时常会对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微微一笑。
姑父比鲲鹏的爸爸小几岁,但姑父看上去比鲲鹏爸爸老好多。不过,鲲鹏几乎从没在爸爸脸上看见过如此纯粹的笑容。鲲鹏一直认为爸爸不会笑,妈妈也不会笑。鲲鹏好像也不怎么会笑。
姑父看鲲鹏的眼神,有慈爱,有爱怜,还有一点点敬畏。“神经性厌食症”这个东西,对于姑父来说绝对如同外星人密码。吃了很快就会饿,饿了就得吃。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为了一张嘴么?姑父实在搞不明白,世界上还有鲲鹏这样的人,居然对食物丝毫不感兴趣。
鲲鹏小时候回乡下,姑父喜欢带他出去显摆。他乐意别人夸鲲鹏长得白净、洋气,一看就不是本地土生的孩子。虽然他不会像姑妈那样逢人就夸耀鲲鹏是省城来的,还是大学教授的儿子。姑父从不娇惯天恩、天赐,对他们甚至有些苛刻。但他对鲲鹏却非常溺爱。既因为鲲鹏是客人,还因为他对城市的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崇拜情结。
那些时候,姑父时常轻轻摇晃着鲲鹏的脑袋说:“你这孩子好福气,投生到好人家了。做城里人多好啊,不用日晒雨淋的。城里走路多方便,出门就能坐车。城里人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像是过年过节。”
然而,鲲鹏无法理解姑父的感受,反倒觉得在姑父家待着更惬意。
或许是因为鲲鹏已长成半大小伙子的缘故,现在姑父对鲲鹏保持着一种似有若无的距离。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主动带鲲鹏出门,不再像从前那样抱鲲鹏摸鲲鹏的头和脸,甚至还会躲闪鲲鹏偶然投射过来的目光,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不经意撞在一起,姑父的眼神立即撤退,堆一脸尴尬的笑。
傍晚,小院里雨声风声渐稀。姑父外出归来,卸下一身疲惫,坐在堂屋里对着院门自斟自酌。姑妈在厨房里忙碌,有一搭没一搭问姑父今天鱼虾的行情什么的。姑父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一直慵懒地洒落在院门口。天恩、天赐在姑父身后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他们要让父亲明白他们很用功。可惜,姑父眼里似乎并没有他们。鲲鹏依旧站在窗前,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间或瞅一眼烟雾酒气飘香的姑父。鲲鹏头一次感觉香烟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很香,肚子便开始“咕咕咕”叫唤起来。
“天恩—天赐—叫鲲鹏哥哥准备吃晚饭啦—”姑妈猛地在厨房大声嚷嚷,声音应该穿透了院墙,被门外的流水带到了远方。
“鲲鹏,过来和姑父喝几口?”姑父冲鲲鹏招手,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了。他的脸色和眼神皆浸泡着神秘。
姑父的举动大大出乎鲲鹏意料。但他不由自主就在姑父身边坐下了。
“酒是好东西,酒最能理解人了,能够把你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带走。”姑父笑眯眯的,递了一小杯酒给鲲鹏。
鲲鹏被姑父的笑容感染了,微笑着端起了酒杯。他有点犹豫,因为他还从没正式与大人喝过酒。鲲鹏的爸爸、妈妈都不喝酒,更不会抽烟。鲲鹏还从没体验过喝酒抽烟是什么滋味。
“还不会喝?很简单,就像喝水一样。呵呵。”姑父目不转睛盯着鲲鹏,微笑着示范。
“喝了酒,你就自然想吃东西了。在这个世界上啊,和谁都可能结怨,就是不能和饭菜有仇哟。你这孩子啊,两三年不见面,个儿长了,心事也长了。来,我们干一个!”姑父一饮而尽,把酒杯倒过来对着鲲鹏,目光里饱含着期待和鼓励。
鲲鹏终于下定决心,刚把酒杯靠近唇边,姑妈就站在面前。
像是撞见了毒蛇猛兽,姑妈大惊失色:“我说你这人怎么搞的嘛?鲲鹏还是个孩子,还是中学生,怎么可以让他喝酒?那多伤身体啊?鲲鹏,别听你姑父的。他是大老粗,就知道买鱼卖鱼,小心别把你教坏了哟!
来,快认真吃些饭菜。”姑妈扭头抱怨姑父,“你呀你,每天不喝二两这日子就过不去。老酒鬼!当心喝死你!”
“你这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啰哩啰唆烦死人。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不就是喝酒吗?又不是让喝农药。你就让鲲鹏尝一尝,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想吃饭的时候,三杯酒下肚,胃口立即就开了。”姑父和姑妈斗嘴,笑容可掬。
可能是觉得姑父说的有道理,姑妈没再阻拦。不过,鲲鹏还是慢慢放下了酒杯。姑妈说得对,中学生喝酒成什么体统?说心里话,鲲鹏还是愿意陪姑父喝一杯的。这种放松的状态,鲲鹏最为迷恋。这才像家,家的感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鲲鹏继续陪姑父坐着,望着院门,无语。
“鲲鹏,明天你要不要和姑父一起出去走走?总关在家里会捂出毛病来。我明天正好去天恩、天赐的大姑那边,那个镇子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你还有印象不?”姑父咂巴着嘴,快活似神仙。
姑父的身子微微朝鲲鹏靠拢。
鲲鹏喜出望外,望着姑父,满脸惊喜:“姑父,我还记得,那个地方是不是有很多石阶?”
“完全正确!你的记性很好嘛!”姑父情不自禁拍了拍鲲鹏的肩膀。
“姑父,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太好了!”鲲鹏迫不及待。
“早上六点,你能起来不?”
天恩、天赐异口同声:“爸爸、爸爸我们也要去!”
“去去去,去你们的!”姑父头也不回,不怒自威。
鲲鹏知道,这个夜晚又该兴奋得无法安睡了。
“还是先好好吃饭吧!”鲲鹏告诫自己。
4
清脆的雨声把姑妈家的小院从酣睡中唤醒。天还没有亮,院子里的一切模模糊糊。
蓬头垢面的姑妈犹豫再三,还是摇醒了好不容易睡死的鲲鹏。
鲲鹏一骨碌爬起来。从来不曾这么早起床,鲲鹏睡眼惺忪。很想倒头返回梦乡,但他马上想起了和姑父的约定。鲲鹏不想食言,更不想让姑父小瞧自己。他立即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刷牙洗脸。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因为起得太早,鲲鹏就更没有胃口了。
姑父吃得山呼海啸,声若洪钟,叮嘱鲲鹏:“一去就是一整天,午饭啥时候吃还说不好。空着肚子在船上晃,你哪里受得了?别急,吃饭最不能急了。坐下来,慢慢吃舒服了,出门才有底气。”
好像去完成一项神圣而艰巨的任务,鲲鹏热血沸腾。姑父坚定的声音给了鲲鹏力量和勇气,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端起了粗大的饭碗。
当鲲鹏收拾妥当,姑父已穿着雨衣,站在院子中央等他。
鲲鹏歉意地冲姑父笑了笑。
姑父抬手看了看表,乐呵呵地说:“差五分六点,不错,一切按计划正常行动!我们走啰,鲲鹏!”
天,依稀亮了。
“这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看来还得下下去。一去就是一天,吃饭也没个正点儿,也没地方午睡。多辛苦哟。鲲鹏,我看你还是别去了。你姑父一辈子都和臭鱼烂虾打交道,有什么好跟着去看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还是待在家里舒服。”姑妈一边帮鲲鹏穿雨衣,一边劝导。
唯恐节外生枝,鲲鹏三两步蹭到姑父身边。姑父一手拎一箱沉甸甸的鱼,轻快地出了院门,好像拎着两只空箱子。
姑父把一只箱子搬进小船。鲲鹏尝试着帮忙拎另一只,用力过猛,险些闪了腰。天!这简直像一坨生铁疙瘩。鲲鹏不禁吐了吐舌头。
鲲鹏庆幸,幸亏姑父没看见这丢脸的一幕。
小船剧烈地摇晃,鲲鹏战战兢兢随小船左右摇摆。姑父搀扶着鲲鹏,如履平地。等鲲鹏终于在简易船舱里落座,姑父便摇动了桨橹。小船就像他养熟的小狗,任由他摆布。鲲鹏佩服得五体投地。
鲲鹏坐在船舱里很不舒服。凳子太矮太小太硬,船篷太低。唯恐小船晃动,鲲鹏紧张得不敢轻易挪动一下。箱子里的鱼腥味扑鼻,混合着船舱里浓烈的霉味。还好,这一切都很新奇,有一种历险的刺激。
“鲲鹏,你放松。小船不晃,就不是小船。别看这船小,想弄翻它并不容易。我四、五岁就跟我父亲在小船上混,都快四十年了。这船啊,就是我的腿。这密密麻麻的河道,我闭了眼也能把船摇下去。”姑父娴熟地划桨,不紧不慢。乐呵呵地和鲲鹏闲扯。
“姑父,摇桨很好玩儿吧?”鲲鹏好奇地盯着姑父手中的桨。
“用巧劲儿就好玩儿,使蛮力就特别费劲儿。你想不想试一试?”姑父的身子随河道的走势起起落落,很优美。
鲲鹏跃跃欲试,歪歪扭扭站起来。
“尽量走船中间,才能保持平衡。”姑父腾出一只手,耐心地牵引鲲鹏。
稀疏的雨点被风吹拂到鲲鹏脸上,混合着鲲鹏满脸汗水。小船被鲲鹏笨拙的行走弄得剧烈晃动。
姑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一看你就是城里的孩子。还没开橹呢,就把你累得大汗淋漓。不要那么紧张,这不是打仗,放松。这和你去公园划船是一个意思。”
鲲鹏终于抓住了桨橹。姑父可能是有意出鲲鹏的洋相,袖手旁观。小船在河心挣扎,不管鲲鹏多么用力,它就是不往前走。很快,鲲鹏腿软了,手上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绝望的目光只好向姑父求助。
姑父笑呵呵地把住桨,只轻轻摇动了两三下,小船就乖乖向前行进了。
“它怎么只听您的命令?”鲲鹏大惑不解。
“那当然啰。我是他的老熟人,它不好意思不给我面子啰。”姑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鲲鹏的屁股,“姑父和你开玩笑呢,没别的窍门儿,熟能生巧啰。鲲鹏,你说是读书轻松呢,还是摇船轻松?”
鲲鹏不假思索,耸口而出:“都不轻松!”
姑父饶有兴味,刨根问底:“我是说相比较来说啰。”
“读书从早到完,从春到冬,一年又一年,就是没个头。无聊死了!”鲲鹏企图避实就虚,脸色渐渐僵硬。
“你看,姑父就这样摇船,都快四十年了,哪有尽头啰?你看看姑父的手,再看看你的手,看出名堂了吗?”
鲲鹏看见姑父的手血管暴凸,结满了老茧,像树皮。然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白皙纤细。
“你的手好看,姑父的手难看吧?哈哈哈哈……”姑父笑声豪放,旁若无人,“鲲鹏,摇船和读书可能是一个道理,得使用巧劲儿。”
鲲鹏一提读书就心烦,沉下脸,望着纵横交错的河道,望着模糊的雨雾,目光迷离,若有所思。
姑父不再说话,认真摇船,船儿在狭窄的河面上疾行,两岸葱茏的稻田追随着船儿蜿蜒。不知名的几只水鸟追随着船篷飞翔,扇翅声和几声悠长而寂寞的鸣叫,企图将桨声和零落的雨声吞没。这一路上的声响实在寥寥、单调,形同无声的世界。
姑父唱起了无字的渔歌,声音随水流盘旋,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越,时而沉郁;时而疾速,时而舒缓;时而悠长,时而短促。沉浸在姑父的歌吟里,鲲鹏心头热血汹涌,仿佛听到了天籁。他甚至怀疑歌者是姑父。
“姑父,您唱得绝了哟。您是跟谁学的?”鲲鹏情不自禁竖起了大拇指。
姑父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在这河道上混生活的人,都会唱。不需要谁教。”
迎面驶过一条小船,船夫伫立在船头。会船的刹那,姑父朝那人扔了一根烟。那人以杂技者的身手接住了。两个人相互点头,摆手,打着哈哈,匆匆擦肩而过。
那人的船身刚过,他的歌声便响起。
“听听,比我唱得好听多了吧?”
“他唱什么哟?”鲲鹏扭头目送那只船远去。
“谢谢我给他烟抽。祝福我一路平安。”
用唱歌的方式表达谢意,鲲鹏实在太意外了。
“那个人你认识?”
“面熟,叫不上名字。都是在河道上混饭吃的,都见面熟。‘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需要不认识的人帮忙啰。认识不认识的,见面打声招呼,递支烟,说上两句话,心里舒服些。有时候在河道上漂几个小时,什么人都碰不上,一句话都不能说,憋得难受。一个人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鲲鹏渐渐明白姑父特意带他出来的目的了。这个姑妈眼中的大老粗,看来很了解鲲鹏。鲲鹏开始对姑父刮目相看。
“鲲鹏,你看姑父快乐不快乐?”
“至少比我爸爸、妈妈快乐?”
“姑父和你,哪个快乐?”
“我最不快乐!”
“为什么啰?”
“我烦!”
“烦什么啰?”
“我不想做的事情,爸爸、妈妈非让我做。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我不想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啊,我不喜欢。”
“就是不想读书?是吧?”
鲲鹏默不作声。
“哎。其实,我也不想天天在河道上漂,我也烦天天和臭鱼烂虾打交道!”
“可是,你很快乐啊。只有做喜欢做的事,才可能快乐啊。”
“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虽然我们不喜欢去做。不是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啊!当我明白我必须天天在河道上漂,我就提醒自己一定要快乐。高兴也得漂,不高兴还得漂。高兴也漂一天,不高兴还得漂一天。那就索性天天都开开心心地漂。不然,太亏了自己了啰。”
鲲鹏继续沉默不语。
“不想读书,你找到什么事情干没有?”
“没有。还没想过。”
“我帮你出个主意,你看有没有道理?在你没找到具体喜欢干的事情之前,你就假装高高兴兴地读书。等找到了特别想干的事情了,再放弃读书,一举两得啰。姑父不想贩卖鱼虾,可我一直没找到其他可做的事情,所以我就快快乐乐地贩卖鱼虾,都快40年了啰。”
“我学不好!”
“我刚开始贩卖鱼时,秤都认不太熟呢。”
鲲鹏无言。
“不用急,你慢慢找着。在没有找到之前,先回学校读书。这样,你的心愿也满足了,爸爸、妈妈的心愿也顾及到了。不过,既然回到学校了,就要认真读书,而且要读好。把该自己做的事情做好,那才是有责任心的人。”
“也就是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好!”
鲲鹏若有所悟。
“就是这个意思。”
“人活着不能只顾及自己。你看,我要是只顾我自己,我才不贩卖什么鱼啰。可是,我要是不天天在河道上漂,你姑妈你表弟还有我自己,就没法生活下去了。你呢,既不想读书,又没找到别的可做的事情,每天闷闷不乐,还把身体糟蹋坏了,你说说吃亏的是谁?”
“我自己!”
“对啰。还有你爸爸、妈妈啰。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过不去的人,是不是很傻啰?”
鲲鹏不好意思地笑笑。
“刚开始那些年,我一闻到鱼虾的味儿就想吐。我看你不停地捂鼻子,不好闻吧?后来,慢慢就习惯了。现在一天闻不到这个味儿,还不舒服呢。我想,学习也是这个道理啰!”
“反正……反正……我害怕学习!”
鲲鹏把头扭向舱外,铁了心不再谈论学习。
5
临近中午,小船到达了石梯镇码头。雨声暂歇,雨雾袅娜。狭窄的码头上人头攒动,市声鼎沸。
漂流了五、六个小时,一路上相似的风景单调地绵延,鲲鹏早已恹恹欲睡。鲲鹏有午睡的习惯,加上起得太早,此刻他多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船舱里狭窄、潮湿,霉味鱼腥味横淫,哪能躺下?不停地随小船摇晃,肚子早就“咕咕咕”叫唤。鲲鹏暗暗叫苦,有点儿后悔没听姑妈的劝阻。
姑父竭力寻找新话题,企图调动鲲鹏萎靡的情绪。
“鲲鹏,饿了吧?等把这两箱货倒腾出去了,我们就上岸饱餐一顿。
石梯镇码头上的餐馆生意火爆啰,包你满意。”姑父满脸歉意,声音里尽是讨好的意味。
“我没事儿,您先忙您的!”鲲鹏哈欠连天。
石梯镇的水码头汇集了众多船只,一叶叶扁舟装载着各种农、渔产品,相互簇拥着靠岸。商贩们齐刷刷站在岸边迎接,一个个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查看小船上的货物。先上岸的船夫,早已被守候多时的贩子们团团围住。讨价还价声,熟人之间兴奋的问候、寒暄声,岸边店铺、餐馆兜揽客人的声音,以及劣质扬声器里狂响的音乐声,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把小小的码头撑得鼓鼓囊囊。
“鲲鹏,你在船上坐会儿,别乱跑,姑父办完事就来找你吃饭。呵呵呵呵……”姑父笑嘻嘻卸载货物。
鲲鹏很惊讶,姑父怎么一点都不困,依旧保持着刚刚出门的干劲儿。
姑父刚把两箱货物拎下船,就被几个猴急的贩子包围。那阵势,他们像要找姑父打架。鲲鹏隐约替姑父担心,唯恐姑父的货物被抢走。
鲲鹏心烦意乱,摇摇晃晃站起来观望。只见夹在几个贩子中间的姑父不停地摇头,贩子们嘴里嘟嘟囔囔什么,张牙舞爪地比画着什么。然后,贩子们恋恋不舍散开。很快,别的商贩又将姑父团团围住,又是一阵儿嘟嘟囔囔比比划划。姑父还是坚决地摇头,贩子们再散开、频频回头。就这样,七八个回合之后,姑父才极不情愿将鱼箱放进一个贩子的货车里。
雨声再度响起,码头浑然不觉,喧嚣依旧。没有谁忙着避雨,似乎都成了水陆两栖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条不紊。姑父摔打着手中的钞票,从混杂的人群中拥挤了出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遭遇了不测。
鲲鹏大惑不解。鱼已经变成了钱,钱可是个好东西—鲲鹏上小学时就知道,应该高兴才是啊。鲲鹏很想问问姑父,但他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掉价掉得这么厉害?杀价也杀得太狠了。这帮黑心的东西!这买卖没法干了,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父似自言自语,依旧把手里的钞票摔打得啪啪响,似与它们有深仇大恨。
这个时候的姑父看上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鲲鹏本能地替姑父鸣不平。
“亏本了吗?”鲲鹏小心翼翼地问。
“亏倒没亏,但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父用力挤出一丝笑容。
“那就不要卖给他们!”鲲鹏义愤填膺。
“不行哟,孩子。货物卖不出去,再熬下去,鱼死了,本都收不回来。都怪我没文化,该读书的时候没读成书。要不然,我也不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买卖。干这个,脏臭辛苦就不多说了,既发愁买,又发愁卖。收不上好货,自然就卖不上价。即使收上了好货,也不一定卖得上好价钱。
下辈子我要是还变人,我一定要争取一切机会好好读书。不再干这个了,像你爸爸、妈妈那样做人多体面。”姑父一脸青灰,怨气四溢。
鲲鹏大感意外。他刚刚还在琢磨,想跟姑父贩卖鱼虾呢。
“说什么也不能让天恩、天赐吃我这样的苦了。”姑父语气坚定,“鲲鹏,走,我们去大吃一顿。我们得对自己好一点儿,没卖上好价钱,并不影响我们的好胃口啰。人要会想,要想得开。总算卖出去了,多少还是赚了一点儿啰。有个好身体,再找机会把钱赚回来啰。”轻快的笑意重新回到了姑父脸上,那个熟悉的姑父又回来了。
鲲鹏突然觉得姑父有点儿可怜,突然产生了想帮姑父一把的念头。
酒足饭饱,两个人返回小船。姑父把着鲲鹏的肩,亲昵得如同朋友。
鲲鹏喝了一小杯酒,脸上火辣辣的。可能是饿得太久了,这顿饭鲲鹏吃得特别香,好像是他来三汇吃得最解气的一顿饭。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姑父。
姑父扭头,笑容灿烂。“是你啊,姐夫!”
世界可真小。
“这孩子是?”天恩、天赐的姑父好奇地看着鲲鹏。
“你忘了,是我省城那个妻侄儿!本来想来你们家看看的,看这孩子累了,打算就回去了。姐姐和孩子们都还好吧?”
“你姐姐生病了,躺了好几天。打针吃药了也不见好。不要紧,估计再躺几天就没事了。”
“那我明天过来看看她。”
鲲鹏和姑父很快告别了天恩、天赐的姑父。
“鲲鹏,姑父比你爸爸、妈妈辛苦多了吧?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啰。”姑父捎带了两箱水果,放进船舱,准备摇桨启程。
鲲鹏点了点头,不说话。
邻船的汉子主动找姑父拉话。
“今天如何?”
“别提了。好比黄鼠狼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姑父把头摇得像电风扇。
“是啊,一天不如一天。这碗饭不好吃呢。”
鲲鹏下意识瞄了瞄邻船,意外发现船舱里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那少年正低头看书,神情专注,旁若无人。
“你孩子上高中了?多用功啰!这孩子有出息!不错!不错!”姑父赞不绝口,满眼羡慕。
“在县中学上高一。”那汉子看了看沉浸在书中的少年,声音和脸上都充满了自豪,“他要是不用功,那就只能像我这样了。他也看到我们是怎么辛苦的。我带他出来,就是想让他感受一下。要是不想像我们这样既辛苦又不讨好,只能好好读书,离开这里,到外面闯去,走得越远越好。”
“说得没错。”姑父瞥了一眼鲲鹏,“上了县中,上大学的希望就很大了。”
鲲鹏这才发现,姑父其实也像爸爸、妈妈那样,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孩子。
鲲鹏看见那个少年始终没把头从书本里拔出来,似乎把周围的一切都屏蔽了。鲲鹏自愧不如,有些羞愧。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平静的河面上被砸起了一个个水坑,恰便是“白雨跳珠乱入船”。
姑父摇着小船,慢慢驶离了石梯镇。
雨声哗哗,河流遥遥。
小船摇摇,鲲鹏睡眼迷离……
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