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燃烧的明亮
艾德按下门铃,片刻后,涂着红棕色油漆的大门无声滑开,屋内景象如幻灯片渐进,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印在他们的视网膜表面。
屋内灯火通明、灿烂炳焕,两旁的油画叙述着神与人的生与死,廊柱上雕刻着冰岛史诗《埃达》的节选。头顶的水晶吊灯皎如日星,投下万千光线,在这个阴郁幽寂的黑夜里,得益于这么一处光耀之地,世界的抑郁、不幸、苦涩、潮湿和晦暗皆不得入内。
然而,孤独仍在,它是一种流动的力量无处不在。光愈盛,空间愈大,孤独便愈发深刻,廊柱下、角落里、壁画边,皆有孤独游弋的痕迹。这儿的主人想必十分寂寞,迈哈穆德心想,海拉的空虚是如此庞大,像某种具现化的实体,以至于那孤独的情绪竟溢出来充塞整片空间,并且理所当然地引起每一个来访者的共鸣。
“神和人一样孤独,”迈哈穆德有感而发,嘟哝道,“时间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为什么这么说?”艾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在22世纪,人像神一样活得够久,”迈哈穆德叹息道,“不幸的是,一旦人像神一样活得够久,那么积极情感的力量就会在时间面前淡化,人总是会厌倦的,而最终,那抑郁、不满、痛苦和困惑才是生命的本质。”
艾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们开始前进,沿着雕刻着史诗的长廊,穿过孤独制造的低落情绪,朝着遥远的另一端走去。时间在这儿并不连续,上一秒,迈哈穆德才刚抬起步子,下一秒,右脚落下时他已出现在第十根廊柱边上,而诡异的是,他的脑海中仍保留着经过这十根廊柱的经历。
两人抵达长廊尽头,只花了10秒钟左右的时间。从空间上来看,他们是闪现式前进,每次变化约莫十根廊柱的距离,而实际上,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缓步前进,并亲眼在柱体上见证了北欧神话中世界和人类的创造、毁灭和再生。
长廊的尽头,有两名仆从恭候着他们,男仆身穿黑色燕尾服、黑色马甲、白色衬衫,那张黄铜色的金属面庞在一顶极为夸张的绅士高帽下露出完美而标准的微笑,而女仆身穿黑白两色的围裙,发间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儿,倒是为那具金属身躯增添了几分生气。
“晚——”两名仆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嗯?”迈哈穆德疑惑地看着他们。
“这是此处的两位管家,”艾德替那两位仆从解释道,“他们分别是‘迟缓’和‘怠惰’,是很古老的发条机器,所以他们不仅说起话来很慢,走起路来更是近乎于原地不动。”他走到两位仆从身后,在他们的后腰处各拧了几下。“现在应该好一点,”他满意地说,“我重新替他们上了发条。”
在“咔嚓咔嚓”的齿轮转动声中,两名仆从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某种生命力注入他们黯淡的瞳孔之中。迟缓和怠惰快活地鞠了一躬,动作轻柔而流畅,丝毫没了先前的僵硬和机械感。
“——上好,先生们,”仆从们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正在后院帮助黑夜女神维护霜之马的发动机,目前到场的客人有——”
“不要说,给旁边这位先生留个惊喜。”艾德打断道。
“好吧,”仆从流利地说,“但是,有一位客人拒绝了邀请。”
“谁?”艾德看了一眼边上的迈哈穆德,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萨尔瓦多·达利(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被认为是20世纪最有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仆从解释道,“那位先生,呃,他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要求我们在聚会上提供一只燃烧的长颈鹿和一位眼睛是贝壳的姑娘,我们办不到,于是他又要求来宾必须有弗洛伊德。‘荣格行不行?’我们只能这么回答,‘荣格虽因理念不合而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但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丝毫不逊色于弗洛伊德。’”
“然后他拒绝了?”
“是的,先生,他不接受。”仆从回答道,“‘不,如果没有弗洛伊德,’达利先生嚷嚷道,‘最起码也得有燃烧的长颈鹿和眼睛是贝壳的姑娘,否则我才不会大老远跑这么一趟。’这是他的原话,先生。”
“超现实主义,怪得很,我无法理解。”艾德撇了撇嘴,嘟囔道,“好吧,我们一样都办不到,就随他去吧。”
一旁的迈哈穆德看得困惑,爱德华·蒙克是一个悲伤压抑的人,他的人生饱受疾病折磨,痛苦和混乱无处不在,可是,眼前这个苦闷的灵魂却神情愉悦,仿佛有什么好事即将或者说正在发生。
是因为这场诡异的亡者聚会吗?他想,来者除了尼采还会有谁?肯定不会是叔本华,尼采与叔本华已经决裂,也应该不会有理查德·瓦格纳,除非两人在死后冰释前嫌。那么,到场的会有——
就在这时,大厅中传来人们的高谈阔论,或沙哑、或雄浑的声音穿透墙壁和玻璃,落入迈哈穆德和爱德华·蒙克的耳中。
“听说,索伦·克尔凯郭尔(丹麦宗教哲学的理学家,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后现代主义先驱。)背负上帝在宇宙的阳面寻求救赎之道?”其中一道低沉的男声说道。
“嗯,”另一道声音回答道,“就目前情况看来,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几乎每一个古老神明都受到了科技力量的削弱。”那声音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佛陀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多次迷失在现代社会,全靠弟子阿难才能勉强生活。”
“这是文明的力量,随着社会的发展,知识变得越抽象复杂,产生疯癫的危险性就越大,”第三道声音说道,“疯癫已变得使人有可能废除人和世界,甚至废除那些威胁这个世界和使人扭曲的意象。它远远超出了梦幻,超出了兽性的梦魇,而成为最后一个指望,即一切事物的终结和开始。这不是因为它像德国抒情诗那些表达了一种希望,而是因为它包含着混乱和末日启示的双重含义……”
当迈哈穆德跟着爱德华·蒙克走进客厅的时候,米白色的水牛皮沙发上正坐着一个脑袋光溜溜的男子。
说话的是米歇尔·福柯,死于艾滋病,在生死爱欲中沉沦。他热衷可乐与汉堡,喜欢男孩,也喜穿高领白毛衣,多次自杀,迷恋诸如SM之类的极限体验,生前在讲课后来一点LSD的习惯保留到了死后,以至于此时此刻,他说话时眼前的桌面上仍摆放着一堆填充了麦角酸的明胶胶囊。
“不过,也不必担心,”福柯吞咽一颗胶囊,含糊不清地说,“我有一位情人——死之沉默天使度玛——本微不足道,却因拥抱现代商业而重新强大。”他抬头看了一眼爱德华·蒙克和迈哈穆德。“啊,艾德来了,请坐。”
爱德华·蒙克点了点头,让迈哈穆德坐下,自己却一脸局促地走到尼采面前。
尼采就坐在福柯对面,没有参与讨论,也未曾发表任何看法,因为他不信神,对他来说,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神明只是一个相对宇宙的原住民。所以,他不想讨论和神有关的话题。
趁着福柯说话的时候,爱德华·蒙克小心翼翼凑了上去,他蹙起眉头,翻开那本书,像是遇到一件难事。紧接着,他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笔,并将笔和书一同递给尼采。
“焦虑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坐在迈哈穆德左手边的男人对他说道,“他可以判定他之所爱的东西和他能够给予的东西之间全部现有的差异。”男人伸出手,与迈哈穆德握了握。“我是雅克·拉康(法国作家、学者、精神分析学家),艾德总是很焦虑,他热爱尼采,只是生前未能见面。”
迈哈穆德与拉康问候过后,看着艾德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焦虑,心想,是了,这就是爱德华·蒙克,他之前看上去快活而隐有期待,其实完全和其他人的到场无关,只是因为尼采在此,这两人生前同样饱受精神折磨,也竭力与疾病作斗争,悲伤、痛苦和抑郁都是他们人生的主题。
尼采在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页上面签了名,爱德华·蒙克紧皱的眉头骤然一松,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抱着书重获平静,在迈哈穆德和一位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中间坐下,眼中的焦虑已渐渐散去。
尼采在签名之后似乎回过神来。“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看着侃侃而谈的福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但欲望是必需的,不是吗?”拉康微笑着说,“人是因为欲望而成其为人的,或者说人的存在必须以欲望为前提。”他顿了顿,又作出补充:“只是,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更确切地说,人的欲望虽以动物性的欲望为必要条件,但人的欲望本质上和实际上必须超越它的动物欲望。”
讨论还在继续,艾德和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却在中途离场。片刻后,他们又回到客厅,带着画板和作画工具。艾德招呼迈哈穆德过去观看,并将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介绍给他。
“这是文森特·梵高,”爱德华·蒙克小声说道,“我们活着的时候也未能有过交集,但是,在死后,我们却因相似的痛苦而认识彼此。”他古怪地笑了笑,愁苦的意味在耷拉着的眉眼间积聚。“发现没有?今晚到场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一些痛苦的、不快乐的家伙,奇怪而忧郁的同类灵魂聚会向来都是海拉女士纾解孤独的几种常用方式之一。”
梵高主动和迈哈穆德握了握手,他叼着烟斗,模样上是一个怪人,却也是一个温柔的怪人。迈哈穆德在梵高的眼中看见了星空,孤独和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在那对湛蓝色的眸子中流淌,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一事无成,人们将他视为疯子并排斥他,而内心的痛苦和对弟弟提奥·梵高的自责更是吞噬了他。
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开始各自作画,迈哈穆德站在两人身后观看,他们同样以这个客厅为主题,技法和色彩也略有相似,可不同的是,艾德更注重使用强烈的、呼唤式的处理手法表现人物内心的苦闷,而梵高更着重使用厚重、粗犷的笔触和明亮奔放的色彩来描绘事物内蕴的迷惘和扭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这座名为“悲惨”的别墅里,窗帘在燃烧,角落里戴着助听器的贝多芬正在弹奏《命运》,迈哈穆德听着近处沙发上哲学家们的争论不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原先的宇宙,只是侥幸跻身于这个混杂无数逝者的现实。
遗憾的是,这样的宁静未能持续多久,当爱德华·蒙克大致勾勒出画中长着山羊胡的尼采,后院突然传来一道爆炸般的巨响。刹那间,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收起手中画笔,贝多芬停下弹奏钢琴的双手,就连陷入辩论热情中的哲学家们也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人们惊疑不定,望着彼此,又不约而同朝着后院走去。
在那儿,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士正站在一匹开膛破肚的金属马面前,而另一名侧身站着的漂亮女士正摇头发出叹息。那雷鸣般的声响实际上只是黑夜女神诺特的“霜之马”出了点故障,似乎是那台机器内部的发动机发生了微型爆炸,不过除了那匹马之外,倒也没有人受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恶臭,在大得吓人的声响过后,世界重归死寂。在可怕的宁静中,众人无言以对,一道怪异的沙沙声却浮了上来。它一直都在,只是无人注意,此刻,因这难得的沉默,这声音一下子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什么声音?”艾德站在迈哈穆德身边,因此听得最为清楚。
“盖革计数器,”迈哈穆德凝重地说,“是我的盖革计数器。”他拉起衣袖,露出手表。“这里有辐射,我的手表内置盖革计数器,所以——”他顿了顿,鼻子翕动。“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不是爆炸的味道,而是一股腐臭味儿。”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并非第一次来此的爱德华·蒙克脸上露出犹疑之色。片刻后,他还没开口,那侧身站着的海拉女士却转过了身,半边容颜娇美如花,另外半边却腐烂狰狞如恶鬼的面容。
“不用找,是我身上的味道,”海拉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眼神黯淡无光,“我在接引亡者的时候受过强烈的核辐射,以至于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最终将目光停在爱德华·蒙克身上。“艾德,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隐疾。”
爱德华·蒙克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你先前所说的暗疾竟指这个,”他问道,“这是核辐射,难道连你也无法将它的影响从您的体内驱除吗?你本是死亡,又何惧死亡?”
海拉摇了摇头。“不要小看现代文明的力量,我是死亡女神,司掌衰老与疾病,”她解释道,“但核辐射既不属于衰老也不属于疾病,钚-239的半衰期长达2.41万年,我无力抵抗,只能使用神力维持当前境况,将其影响束缚在我的半边身体内部。”似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又将目光转向迈哈穆德。“这位先生是新来的客人?你的手表我没见过,以前经常有宇宙阳系统的人在死后来我这儿,他们总是会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可是近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人死亡,听诺特说,如今人们在将死之前就更换躯体。”
众人随着海拉的目光而望向迈哈穆德。
“是的,我来自22世纪的开罗,”迈哈穆德回答道,“如果不是蒙克先生的提醒,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死——”
“叫我艾德就好,”爱德华·蒙克打断道,“等等,你说你来自哪儿?开罗?”
“是的,我是一名埃及人。”迈哈穆德说道。
直到这时,爱德华·蒙克才注意到迈哈穆德肤色略黑,因今夜今时有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聚集于此,以至于在场众人竟忽略了迈哈穆德这个外来者本不该来此。
“你是埃及人?”黑夜女神投下斑斓的目光,“那么,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按照规矩,你不在北欧的土地上出生,也没受到邀请,就不该在死后来到海姆冥界,在我看来,你该去往芦苇之境。”极光在她眼中燃烧,像两团永恒的火焰。
“因我犯了大罪,”迈哈穆德平静地说,“我被引渡至哥本哈根,然后流放到极北之地。”他耸了耸肩,面不改色。“我是无神论者,所以我想,我在死后到谁那儿都不重要。”
“肉体被置于一个小小的信号世界,每一个信号都联系着一个必须做出的反应。”福柯饶有兴趣地说道,“所以说,你犯了什么罪?”
“《规训与惩罚》?我读过您的书,”迈哈穆德回答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充当着权力的行使者,也是权力的受施者,而人性只不过是复杂的权力关系的效果和工具,是受制于多种监禁机制的肉体和力量。”他抬起左手,关掉盖革计数器。“22世纪,的确,人们在死亡到来之前就更换躯壳,而我犯下的罪来自法律不允许我从事的行业,我走私躯壳,触犯了那些基站的利益。”
“基站是什么?”福柯回头望着大家,问道,“你们有谁知道现代社会的具体情况吗?”
“基站是意识储存中心,”黑夜女神诺特解释道,“得益于意识数字化技术的发展,在基站覆盖范围内人类死亡将被自动回收进基站的数据库之中。”她看了一眼死亡女神海拉,提议道:“有很多概念解释起来很麻烦,不如使用我上次送你的模拟机?我们可以亲眼见证这位迈哈穆德先生的人生经历,当然,前提是他愿意让我们浏览记忆。”
“我无所谓。”迈哈穆德不置可否地说。
“那台机器放在卧室里,”海拉侧过身子,望着二楼的阳台说道,“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于是,一行人陆陆续续来到死神的卧室。在这儿,大床满载忧愁,卧室中弥漫毁灭的气息,燃烧的窗帘像一场火灾的发端。不少人注意到枕头上沾着些若隐若现的淡黄色印迹,那是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脓水,源自海拉受核辐射影响而灼烧腐烂的半边脸颊。
黑夜女神诺特从橱柜里翻找出一台风扇样式的机器,当机器中心的叶片开始转动,在场众人各自从机器中拉出电极贴在额头上,迈哈穆德通过神经网络连接开始讲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