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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界点5: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精选集》 | 三等奖作品(尼伯龙根之歌 4)

发布日期:2020-12-09 18:4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四、你好,迈哈穆德

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羞涩地说:“我叫迈哈穆德,来自开罗的曼施纳赛尔。”

“你好,迈哈穆德。”进到模拟机之中的众人纷纷问好。

在场的有哲学家、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心理学家和神明,包括尼采、爱德华·蒙克、文森特·梵高、赫尔曼·黑塞、米歇尔·福柯、雅克·拉康、卡尔·荣格、贝多芬、黑夜女神诺特和死亡女神海拉。

“跟我来,”回归小男孩模样的迈哈穆德冲着众人招了招手,“我带你们见识下我的故乡。”他一瘸一拐,跛足前行,像生活的重担已绊住了他的左脚。

曼施纳赛尔是开罗的贫民窟,也是现代文明的垃圾场,贫穷和肮脏永远是这里的主题,即使是街道上奔跑的孩子也永远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

迈哈穆德的人生就是在此展开,他在那些蜿蜒曲折的阴暗小巷中长大,口鼻间呼吸的空气像火焰一般灼烧咽喉。无论是眼中所见,还是伸手所碰,迈哈穆德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切皆是垃圾。

这是一座垃圾城,人们将社群生活的排泄物抛弃于此,而粪便、药盒、空瓶、锅碗瓢盆和沾满污浊液体的内衣与避孕套便也日复一日酝酿着、发酵着,在不知不觉间累积着更多的恶臭和更多的罪恶。

儿时的迈哈穆德和成年之后的气质稍有不同,彼时他还略显青涩,只是那张沾满黑泥和尘埃的稚嫩小脸偶尔会流露出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沧桑。

令诸位进到模拟机内部的观测者感到心酸的是,孩童模样的迈哈穆德时而像一个老人,时而像一个中年人,却丝毫没有一点儿天真活泼的孩子气。

“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荣格看着耸肩叹息的孩子,好奇问道,“我弄不懂模拟机的原理,你还保留你成年后的记忆吗?”

“我的肉体还年轻,但我的灵魂早已老去,现实就是如此。”迈哈穆德没有回头,只是抓着一根细长的水管一路敲敲打打前行,“来,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曼施纳赛尔的医院,我和我的儿时玩伴,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儿出生。”他挥舞水管打翻一堆垃圾,长着两个脑袋的猫儿受到惊吓从阴影之中窜出,消失在高墙之后。

道路蜿蜒崎岖,他们沿着狭窄拥挤的小巷继续前行。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工业垃圾、生活垃圾堆积成山,空气中弥漫着的恶臭令人窒息,暴毙者、惨死者的尸体在肿胀腐败的动物尸体下若隐若现,像一枚枚威力十足的气味炸弹。

孩子随处可见,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他们翻越小山包似的垃圾堆,在相对干净的废纸板中大吼大叫,就像征服群山与恶龙的勇士刚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死亡女神海拉落在最后面,她望了一眼远方,一根浓郁得几乎实质化的黑色柱子矗立在天地之间,那是垃圾焚烧中心的浓烟,日积月累之下,房屋外墙表面也因此结上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油脂。

曼施纳赛尔唯一的医疗中心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座简陋的小诊所。诊所在这座贫民窟的中心,属于当地政府早期的社会保障工程之一。对于那些开罗城区之中大腹便便的上位者来说,诊所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尽管这儿的建筑墙体破旧,就连医疗设施也是淘汰下来的产品,但只要有这么一处小诊所,就是那些政客们的仁慈。

诊所被崎岖不平的街道包围,垃圾吞噬一切,即使是在这儿,各式各样的废弃品也依旧随处可见。在街坊邻居的呼喊声、尖叫声和争吵声中,他们进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迎面而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那股可怕的臭味。

有一台老旧的多功能服务机器垂着脑袋守在门口,迈哈穆德的到来激活了它的问候程序。机器眼睛一亮,挥舞着缺乏润滑油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下午好,”机器僵硬地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我的弟弟赛义德将在今天出生,”迈哈穆德没有理它,而是回头对着诸位观测者说道,“我的母亲现在在二楼,我的父亲忙着处理垃圾焚烧中心的工作,所以我要来照顾她。”他带路朝着二楼走去。

观测者们相视一眼,没有说话。虽然模拟机根据迈哈穆德的记忆和经历构建了这方虚幻世界,而人类与神明也因贴在额间的电极进到这里,但模拟机中的一切存在却看不见他们。在这片幻境之中,唯有迈哈穆德自身才可与这些虚假的存在进行交互。

室内灯光并不亮,昏黄的光线为黯淡的环境染上一层阴郁的色彩。医院中飘浮着病人们无助的哀号,他们在悲伤和痛苦中穿行,婴儿的哭声将迈哈穆德引向一间相对整洁许多的病房。

他的母亲躺在一张床上,怀中抱着一个怪物——他的弟弟,赛义德,颅腔凹陷,双耳失聪,只有一只眼睛,鼻与唇连在一起,左侧腋下多长了一只手。

“妈妈,”迈哈穆德怯生生地说,“我来了。”

下一秒,回忆暂停,模拟机制造的场景骤然一顿,刹那间,时间静止,空间凝滞,迈哈穆德的表情变幻,怯懦之色破碎,犹有畏惧残留的瞳孔之中流露出古怪而悲伤的目光。

“这就是我的弟弟,”迈哈穆德对诸位观测者说,“如你们所见,他天生畸形,注定不被这世人喜爱。”他在静止的时间中前行,抱住那个丑陋的小怪物。“事实上,在曼施纳赛尔,这样的畸形儿有很多,不仅是人,动物亦是如此,这是一片受诅咒的土地。”

“为什么?”贝多芬凑了过来,那蓬勃杂乱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头狮子。

“是核污染,对吗?”死神海拉按住贝多芬的肩膀,解释道,“你生活的时代太早,还不了解这种玩意儿的威力。”她叹了一口气,左手下意识触碰自己半边腐烂的容颜。“受到核辐射之后,像我这样的神明也好,人类也罢,都会出现造血组织损坏的情况。我见过某些直面核辐射的死者,他们的皮肤先是因为细胞损伤而发红发黑,紧接着骨髓坏死、免疫系统失效、器官和软组织开始分解,最终他们的动脉和静脉破裂,整个人在电离辐射中成为一摊腐烂的肉。”她放下左手,侧过身子。“辐射损伤不是毒也不是疾病更不是衰老,它不在我的神力管辖范围内,因为它是现代文明的力量,人类社会建立在比火药堆更可怕的放射性基石上。从一开始,我踏上模拟机制造的这片土地,我就从那些动物身上闻到了类似的味道。”

迈哈穆德点了点头。“是的,更可怕的是,放射性物质堪比生化病毒,它通过空气、水源等多种途径传播,并对后代产生伤害,”他说,“发生在曼施纳赛尔的只是极其轻微的核泄漏,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外界无从得知。核泄漏并不少见,历史上多有发生,因此人们早已总结出一套快速有效的应对措施,可是,核泄漏对土地的影响却是无法消除的,我们在这片受诅咒的土地上生存,就得承受这种臭虫般的卑微命运。”

荣格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迈哈穆德无动于衷地看了对方一眼,“如今是怎样一个世界呢?你们逝去太久,早已对文明一无所知,这世界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呢?要我说,这个世界早就脱节啦,像不停旋转的地球脱了轴,我们进入漆黑深邃的外太空,在一个不再符合通常度量标准的宇宙中孤独漫游,而人性、道德、伦理和美学观念早已败坏,大家都将‘爱’抛到脑后,‘利’和‘欲’主宰了我们。”他挥舞着手臂,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像我,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但是谁会真正倾听我们的呼声和我们的需求呢?没有,先生们女士们,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没有!一个都没有!媒体要流量要博人眼球,而明星和政客拿完美人设造势就像流水线上的商品拿广告作噱头,粉丝经济宛如躲在暗处的水蛭贪婪地吮吸我们的鲜血。倘若这样一个世界——人们追求统一的、标准的、形式上的美,大家对偶像的关注度远胜于对父母的关心——男女老少连亲近之人都不爱,而是被广告和循环不断的口水歌洗脑成对着屏幕傻笑的低能大龄儿童,人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那么我们还能向谁反映这样的悲哀现实并希冀着能得到帮助呢?”他因情绪激动而咳嗽起来。“先生们,女士们,请认识这样一个事实,”他喘息道,“22世纪,是一个自私自利、人人只顾自己的世界,我从未想过寻求帮助,因为我深深知道,没有人会帮你,只有自己能救自己。我早就已厌倦这个世界啦,人们看似爱世界爱他人,实际上爱的只是自己心中精心构建的幻象。所以,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无处可逃,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

“好吧,别激动,”荣格安慰道,“阿尼玛高度聚集,别让它主宰了你的情绪。”

“真正厌恶的不是金钱本身,而是人们对于金钱的欲望。”赫尔曼·黑塞难过地低下了头,这个孤独漂泊、深受老庄哲学影响的隐士既有中国田园诗人的浪漫主义气息,也有着佛陀般的悲天悯人。

迈哈穆德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他说,“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人平等、相互理解的世界,为何竟如此艰难?”他将怀中的小怪物送回母亲怀中。“现在,我想带你们见证我的发家史,来吧,你们会了解我的生意的。”

诸位观测者没有发表评论,只是默默跟着迈哈穆德走出医院。

曼施纳赛尔在开罗郊区,贯穿于这座贫民窟内部的交通工具并非那些由先进的离子发动机所驱动的飞车,而是一种废弃强化塑料回收制成的机械骡子。整个曼施纳赛尔是一座小型的垃圾城,垃圾处理是曼施纳赛尔唯一存在的意义,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反而成了附加品,而每一头骡子都是一个移动小站,机械骡马拖拉棚车,人们运送垃圾来来回回,有的甚至在棚车上开辟一处生活场所,就这么带着孩子过着随遇而安的流动生活。

穿过曼施纳赛尔的大街小巷,绕过一辆辆滑稽简陋的机械骡车,迈哈穆德带着诸位观测者朝着半空中那根浓郁得几乎实质化的黑色烟柱前进。

他们的目的地是此处的垃圾焚烧中心,这种野蛮而不计代价的垃圾处理方式如今只出现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区,即使是世界环保组织也无能为力,因为这项简单粗暴的工作看似毫无必要,实际上却养活了曼施纳赛尔的家家户户。

“焚烧已是过去式,”迈哈穆德主动为大家解释道,“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垃圾处理中心存在了,我们看到的只是我十三岁的记忆。如今,自动化工厂取代人力,核反应堆虽然还在,但熔炉已被关闭。”

赫尔曼·黑塞忧心忡忡地问:“那么,你们靠什么生活?”

“你会知道的,”迈哈穆德低垂眼睑,轻声说道,“你们都会知道的,这和我的生意有关。”

众人来到垃圾处理中心内部,这儿没有固定岗位,为此地工作的流动工人就是那些曼施纳赛尔的居民。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可以向垃圾处理中心租借一辆机械骡车,人们来回于开罗和曼施纳赛尔之间,就好像后者是前者的垃圾桶,而迈哈穆德的父亲正是这万千流动工人中的一员。

当他们来到垃圾处理中心的办公室时,部分流动工人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着机器发放奖励。

事实上,垃圾处理中心从未要求过任何流动工人每天必须完成多少份额——一手创办这家垃圾处理公司的精明企业家深深明白,只需向有关部门塞点钱,把这种工作定义为非强制性的兼职,他就可以少付诸多繁杂苛刻的税目和保险金,而那些曼施纳赛尔的居民又完全离不开这个处理中心的工作,只能被迫接受这种无保障的生活——流动工人只要当日不想干了,便可按照垃圾的重量、数量和类型领取一份少得可怜的薪水。(能领取到的金额大小十分关键,钱太少就容易引发居民不满,而钱如果多出一点点,居民就有可能攒钱偷渡离开这里,因此这份薪水的金额大小必须经过精心计算,为此,公司老板甚至花重金购买了某个人工智能的计算服务。)

迈哈穆德的父亲就在这长长的队伍之中,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他的长相、外貌、性格也并非关键。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他正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中满是急躁和焦虑,并且时不时望一眼四周。

“这是我的父亲,”迈哈穆德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幽幽说道,“他现在很着急,不是因为我母亲待在医院,而是因为他在开罗运来的垃圾中发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足以改变我们一生的东西。”在这个模拟机中,只要他不想,父亲就看不见他。“现在,让我们回家等待。”他转身朝着外面走去,毫不犹豫。

众人重回街头,又钻进迷宫般的巷弄,来到迈哈穆德的家。那是一栋由红色砖瓦砌成的生态建筑,迈哈穆德和他的家人就住在其中一处单间公寓之中。小小一栋楼房,八层楼高,却居住着上百人口,人们活在这栋破旧的生态建筑中就像蚂蚁生活在地下的蚁巢之中。

在这处狭窄有限的单间公寓中,没有床垫,只有地铺,迈哈穆德和他的父母及其兄弟姐妹囿于一地,屋内绝大部分都是生活用品,唯有角落里一架先进的机器格格不入。那是核泄漏之后政府为补偿民众而派发的负离子空气净化器,按照宣传部门的说法,每一台机器都可以主动捕捉并过滤空气中的放射性物质。只是,至于是真是假,本就没多少文化的居民压根儿无从得知。

观测者就位,站在角落默不作声,迈哈穆德也彻底陷入回忆之中,他那古怪而悲伤的眼神开始转变,渐渐流露出未成年前的惶恐和畏惧。

下午七点十三分,当太阳即将坠入西边的尼罗河,抽象的残阳在死前涣散出暖红色的余晖将布满细颗粒物的苍穹染成浑浊的鲜红。北欧的黑夜女神诺特和死亡女神海拉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一幕,仿佛看见了另一块土地上的神明在科技兴盛的时代惨死。

那可怕的血色,两位神明情不自禁心想,不正是诸神在淌血吗?

可是,同样的景色,落入人类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象——赫尔曼·黑塞看见了现代文明蚕食道德与爱,文森特·梵高看见了人生的悲哀与不幸被投影至天际,爱德华·蒙克看见了抑郁痛苦之人的灵魂堆积在地平线尽头发出不甘的呐喊,尼采在琢磨22世纪的人类究竟离“超人”更近了还是离“末人”更近,而米歇尔·福柯在思考如何利用权力关系挽救这个倾斜的社会。

然后,门开了,被人从外面打开,迈哈穆德的父亲回来了,众观测者纷纷停止脑中混乱一片的思维风暴。

父亲回来了,带着某种美丽而美妙的东西——一具废弃的少女躯壳,洁白细腻的肌肤闪耀而迷离,一丝不挂的胴体宛如桑德罗·波提切利画笔下《维纳斯的诞生》。

是的,这是一具被某位富家千金随意丢弃的躯壳,按理本该按照流程被机器回收并进入销毁程序。可是,因缘巧合之下,迈哈穆德的父亲在开罗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它,并藏在机械骡车中带了回来。(那个时候,基站规则刚刚建立,监督机制尚未建立。)

这就是命运发生逆转的那一天,迈哈穆德不解其意,父亲却另有打算。

那一天,当夜幕降临,在众人的意识按照埃及的规矩被收入基站内部进行睡眠之后,父亲推迟几分钟睡眠,故意捣毁了迈哈穆德的原生躯壳。睡眠时,埃及人的“卡(埃及神话中灵魂的四种形式之一)”化作“巴(埃及神话中灵魂的四种形式之一)”,上传至基站中心,然后,日出之后,“巴”又退化为“卡”,迈哈穆德的意识回归此地,却又无处可去。

于是,就这样,他被迫住进了一具婀娜曼妙的少女躯壳之中。

那一年,迈哈穆德13岁,那具少女躯壳20岁。

那一年,迈哈穆德开始卖淫。

那一年,迈哈穆德赚到了最关键的第一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