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人谁也不去象棋马路了。
毛超峰不去,是自愿的,能控制住自己。
大毛子不去,是众人不欢迎。大毛子的象棋事业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象棋事业是他一生中最崇高的事业,这个事业没了,他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茶饭不思,睡觉不香,精神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眼下的大毛子就像毒瘾发作,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奄奄一息。
毛老妈离家出走一个多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毛子彻底放弃寻找了,而毛超峰却坚信毛老妈一定会回来,每天放学后,仍去胡同,雷打不动。
一天,大毛子从外面回来,惊得目瞪口呆,毛超峰面前摊着一副棋盘。从棋子上看,双方正在厮杀。大毛子向屋里扫了一眼,又向院子里扫了一眼,很快断定,毛超峰自己跟自己下棋呢!大毛子眼前一亮,一拍大腿,他可以与毛超峰下棋啊。
大毛子不看棋盘,大手一划拉:“杀一盘。”
毛超峰既没有吱声,也没有反对。
大毛子知道毛超峰同意了,喜不自禁。
尽管是与毛超峰下棋,大毛子依然不改平日的作风,依然是大嗓门、高分贝:“跳马!”大毛子落下棋子,喜滋滋地看着毛超峰。他知道毛超峰观棋的口味越来越高,那也只是“观”,而不是真刀实枪的“下”。他与毛超峰相比,绝对是祖师爷的水平。另外一点,大毛子有意在毛超峰面前吆五喝六,一展老子的风采。
毛超峰不声不响,细长的手指捏起棋子,稳稳地落下。
“哈哈哈……”大毛子开怀大笑,别的不说,就冲毛超峰下棋的动作完全是受他的影响。他的象棋事业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后继有人了。大毛子顿感精神百倍,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嗓门越来越大,“出车”,“飞象”,“攻卒”……高分贝下夹杂着啪啪刺耳的响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只有大毛子的声音,毛超峰却一声不吭。知道的是大毛子下棋,不知道的还以为屋里闹鬼了。
大毛子喊了一阵,就没兴趣了。这下棋就跟格斗似的,双方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才有意思。下棋时,你的嗓门大,我比你的嗓门还大;你弄出的动静山响,我弄出的动静雷霆万钧,这样才够劲。可毛超峰下棋就不一样了,无声无息,半天弄不出个屁来,这就好比一个五大三粗的成年人与一个身子羸弱的小孩子打仗,一点儿没意思。大毛子后悔与毛超峰下棋。
大毛子细细打量毛超峰,虽然他的动静大,可毛超峰不为所动,一双又大又圆的两眼紧盯着棋盘,亮闪闪的。再往他脸上看,异常兴奋,鼻头上渗出了汗珠。大毛子看到这儿,心里产生一丝自豪,这毛超峰很像自己,下棋与不下棋的精神都两样。
大毛子一看毛超峰如此投入,把浑身的本事都使出来了,车马炮源源不断地杀过楚河汉界,直逼毛超峰的大本营。毛超峰似乎没有察觉身边有险情,一味地杀向大毛子这里。大毛子喜上眉梢,再有两三招就能将死毛超峰了。
大毛子又是跳马,又是攻卒,一步步逼近毛超峰。
毛超峰突然直起身子,手里捏着一枚棋子,在大毛子面前晃来晃去。大毛子注意力全在毛超峰这里,并没在意他手上。
“该你了。”大毛子没好气说道。
毛超峰还是不说话,手仍在大毛子眼前晃来晃去。
大毛子仔细一看,毛超峰手里拿着他的“老将”。大毛子吃惊非小,赶快看自己这边,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将死了。
大毛子看到这儿,心里五味杂陈。他虽然棋技差,棋德差,可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绝不干那种偷鸡摸狗,趁人不屑下黑手的勾当。大毛子怀疑毛超峰暗中做了手脚,趁他不备,偷换了棋子。否则,以他祖师爷的水平不可能输给对象棋水平一片空白的小孩子。
大毛子第一次没有喊“再来”,而是默默摆好棋盘。
大毛子眼珠瞪得溜圆,两眼不离棋盘,暗中盯紧了毛超峰。
毛超峰呢,低着头,双眼也死死盯着棋盘。
两人一大一小,两颗头一大一小,随着时间拉长,两颗头几乎顶到一起了。远远望去,哪是下棋啊,分明是两个人在顶牛。
大毛子长长舒了口气,心情稍稍好受些,没有发现毛超峰暗中动手脚的迹象,也没有看出他要暗中动手脚的征兆。大毛子心情一放松,又恢复了下棋时激情亢奋,铿锵有力的气势,大嗓门呼之欲出。
毛超峰呢,从下棋那刻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出过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哑巴了。
大毛子一边下棋,一边观察毛超峰。按理,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毛子雷厉风行,果敢有加,那毛超峰也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尽管他是老子,毛超峰有所畏惧,可多多少少能表现出一些。在他看来,毛超峰就像一只无声的大猫,好在这只大猫还能陪他下棋。就在大毛子得意扬扬时,毛超峰不下了,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大毛子顺势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还没有丑相百出。
毛超峰一直注视着大毛子。
大毛子火了:“快下呀,瞧我干什么!”
“你输了!”毛超峰轻声细语地说。
“你说什么?”大毛子差点儿跳起来。下第一盘棋时,他就怀疑毛超峰暗中做了手脚。下第二盘时,他就盯紧了毛超峰,可他做事没有耐性,一高兴就把这茬忘了。
大毛子赶紧往毛超峰手里看,他手里是空的。大毛子赶快看棋盘,双方的棋子都还在,他的“老将”也在。再看棋盘,毛超峰并没有把他将死。
“别蒙你老子。”大毛子骂道。
“你输了!”毛超峰还是那句话。
大毛子不得不再看棋盘,看来看去,依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危险。无论从布局上,还是从棋子的数量和进攻程度上,他都明显占据着优势。
“别啰唆。”大毛子摆出一副老子的派头,“赶快下!”
毛超峰也不跟大毛子争辩,低头下了起来。
果然,三招没过,大毛子的“老将”被毛超峰活活困死了。大毛子直到下到最后一招,仍没发现他身处险情,毛超峰棋子一落,伸手拿起大毛子的“老将”,故技重演,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大毛子如梦方醒,毛超峰没有暗中搞鬼,凭真本事赢了他。大毛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棋下了大半辈子了,好歹也在象棋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却想不到被初出茅庐的毛超峰收拾了。
“缓……”大毛子最终没有说出“缓棋”两字。大毛子毕竟是老子,还是有所顾忌的。
毛超峰既不说话,也不看大毛子,开始摆旗。
“再来一盘!”大毛子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开了。
大毛子依然高嗓门,毛超峰依然不声不响,下到一半时,毛超峰抬起头。大毛子一看毛超峰直起腰,抬起头,就感觉情况不妙。前两次,毛超峰就是以这种表情宣布他赢了。大毛子不看毛超峰,赶紧看自己的棋盘,又看毛超峰的,不知是他没有看出来,还是毛超峰有意搞的心理战,双方激战得正酣。
“这胜负还没有明朗呢,”大毛子嘴里嘟嘟囔囔,“赶紧下!”
毛超峰不动,两眼顶着大毛子。大毛子心里一动,看一眼毛超峰,迅速扫一眼棋盘。毛超峰也不说话,埋头又下了起来。没过五个回合,大毛子又“蔫死”掉了。
大毛子窝了一肚子火,一看毛超峰下棋时那种蔫了吧叽的劲儿,心里就堵得慌。还有,他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即使每次被将死,每次输棋,也“死”得轰轰烈烈,死得视死如归。这种“蔫死”的方式让他输得窝囊,输得寒碜,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大毛子越想越生气,就差一脚踢翻棋盘了。
毛超峰好像看出大毛子不想再下了,收起了棋盘与棋子。
大毛子怪怪地看着毛超峰,突然转怒为喜。
(作者:许廷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