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珮瑶那天下午并没有去打牌,早上起来心情就不是很好,倒不是和丈夫拌了几句嘴,而是她从衣橱里翻出的十几件旗袍或裙子都不能让她满意,虽然它们不是从香港定做的,就是上海鸿翔公司来的大裁缝为她量身订制的,但蔺珮瑶总觉得不适合今晚的晚会。那些莅临“诗人节”的作家诗人们可能不会有一身像样的衣裳,但与会的“下江女人”一定会不少。她们总能穿出一些引领山城时尚的服饰,哪怕是一条披肩,也会亮瞎全场人的眼,更不用说那些电影明星、话剧明星们。那个叫白羿的,清明节陪都演艺界为难民搞募捐晚会,天也不是很热,许多与会的小姐、太太们大都穿一身中袖锦缎旗袍,白羿却穿一袭银色乔其纱连衣裙,且还是短袖、一字领,大胆暴露,款式新颖,还佩戴着坠至胸前的两串洁白圆润的象牙珠,彰显出她那颀长粉白的脖子,更夺人眼球的是她还戴了一顶珊瑚编制的花冠,既洋派十足又颇具新生活运动情调。人们在美国片中看到的夏威夷女郎,仿佛就是这样的打扮。她当然就成了难民募捐晚会上的女王,尽管蔺珮瑶认捐了一万法币,超过了整场晚会募捐到其他与会者的善款总和,但男人们的眼光仍然在白羿身上。
自去年结婚以来,蔺珮瑶的爱情和爱国热情一样逐日递减——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相信,嫁给邓子儒是因为爱情,正如她也一直在内心纠结,是不是因为已为人新妇了,就没有了当年的一腔爱国热情?如果不是日本飞机来重庆轰炸,战争对她这种富家太太的生活几乎不会有多大影响。日本人不来,各地军阀还不是隔三岔五地打仗。“天下未乱蜀先乱”,蔺珮瑶童年少年时期,没少听大人说打仗的事情。她和一帮太太每周都有她们自己的堂会,不是跳舞就是打麻将,纸醉金迷,通宵达旦。不能说她们不爱国,也不能说她们不爱自己的丈夫,她们只是一群被这混乱的世道搞得失去了生活方向的人。像蔺珮瑶这种爱情至上主义者,当爱情逝水东流以后,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所在了。
不过按邓子儒的说法,打仗归打仗,该做生意的还做生意,该生娃娃的照生娃娃。昨晚在床上,邓子儒旧话重提,说家里老太婆又在问,儿媳身上什么时候才有喜。蔺珮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等打跑了日本人再说。邓子儒阴郁地说,要是打不赢日本人呢?那更不能生。蔺珮瑶的火气又上来了,说我可不想我们的国家多一个亡国奴。邓子儒也被惹毛了,强行爬到蔺珮瑶身上,动手解她的睡衣,说即便成了亡国奴,老子也要当男人。两人在床上撕扯翻滚,蔺珮瑶抵挡了一阵,终于罢手了。她不是不能继续,这个个子还没有她高的小男人,她完全可以把他踢下床去。她蔺珮瑶什么事情不敢做?但身为人妻,有些事情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在男人快乐地呻吟时,自己泪湿枕巾。蔺珮瑶婚后才明白,每一桩婚姻都有面子和里子,就像人要有外套和内衣。对富贵人家来说,外套从来都很重要。
比如今天这个场合,蔺珮瑶想。他们夫妻在陪都名流云集的“诗人节”上携手登场,一个有钱有势、有爱国热情,一个风姿绰约、光彩照人,他们是重庆社交场所公认的金童玉女。一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女子不能拒绝这样的虚荣,就像不能拒绝人家廉价或真诚的赞美,还要面带迷人的微笑。蔺珮瑶最后还是听从了奶妈曹二娘的建议,挑选了一件水滴领、圆襟、短袖、高开衩的旗袍,浅蓝色的乔其立绒面料上点缀着几朵大写意的织锦梅花图案。这是上月才在香港定做的,今晚显然更适合中式风格的打扮。但蔺珮瑶觉得腰收得不够,一身优美的曲线都打折扣了。曹二娘说,太太既然要进城,何不去民权路上找鸿翔公司的那个大师傅帮忙收一下?曹二娘是从小把蔺珮瑶带大的奶妈,和她相处的时间比她的亲妈还多,蔺珮瑶嫁到邓家后自然也把曹二娘带过来了。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个人问题,曹二娘总能给蔺珮瑶提出合理的规劝或建议,就像她今天为太太挑的这件浅蓝色旗袍,让蔺珮瑶在多年以后都相信:蓝色,代表着爱情。
就在挑旗袍的时候,蔺珮瑶接到一个不寻常的电话,让她改变了下午的安排。电话里的声音很低很直接,说又回到重庆了,想约蔺珮瑶见个面。蔺珮瑶脱口而出:“回来了!你不要命了唛?”
“干革命的人,都不要命。”电话那头传来淡淡的一笑。
这个神秘的电话激起了蔺珮瑶心中埋藏许久的激情,这种激情曾经是因为年轻、好奇、刺激,以及对某种公平正义的寻求。就像在嘉陵江里畅游过的人,现在又想跃入其中了。她磨蹭到十一点才坐车出门,先去民权路上把旗袍交给上海大师傅,约定下午五点钟去取,然后再去不远的民生路,那里有一家苏州人开的“陆稿荐”。这家随着“下江人”一起在重庆落户的老字号饭店,开始还让重庆人觉得拗口,不晓得店名是啥意义。后来像蔺珮瑶这样的“好吃狗”发现它的酱鸭和酱汁猪头肉相当入味,她让高玉华来“陆稿荐”和她见面,是因为她了解高玉华的行事风格,越是上流人士爱去的地方,越安全。
蔺珮瑶找了包间刚坐下,高玉华就到了。还是那身朴素得像一个劳动家庭妇女般的打扮,短发,阴丹士林布旗袍,而且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几天都没睡个好觉,那感觉就像又要去逃亡了。简单寒暄后,高玉华就说:“我们的书店昨天被炸了,死了三个员工。”
“书店?”蔺珮瑶有些吃惊。上次逃出重庆时,她说要去成都做事,怎么又回重庆开书店了?
“我现在武库街的生活书店工作。”蔺珮瑶对面的这个女人略带狡黠地一笑,“对了,以后叫我魏蓝吧。魏征的魏,蓝天的蓝。”
“你们改名换姓要经过父母同意吗?”蔺珮瑶忽然有了新的好奇。
魏蓝沉吟片刻,才说:“我父母还在沦陷区,怎么去征得他们同意呢?”
“你们的组织让你们叫什么就是什么了?组织又不是你们的父母。”
“组织比父母还亲。”魏蓝说。然后她岔开了话题,问起蔺珮瑶这一年多的近况。她对他们婚后的情况盘问得很仔细。因为她也知道蔺珮瑶在南开时那场轰轰烈烈的初恋,蔺珮瑶称他为L君。L君是世界上最帅气英武的男子,他上前线去了,他战死了。每当这段少男少女的浪漫初恋说到后来,蔺珮瑶就有些闪烁其词、言不由衷。不过,那时魏蓝不认为这些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女懂得什么爱情,他们充其量只有小布尔乔亚式的情感,到谈婚论嫁时还不是突不破父母之命、门当户对这一套封建传统,就像思想激进的蔺珮瑶最终还是嫁了个重庆的大富商一样。魏蓝那时也绝对想不到,爱情这个东西,并不因为你是革命者还是非革命者,它的本质就有多么不一样。它其实就是空气中的氧气,永远都存在并且不可或缺。人不能片刻没有氧气,人也不能一天没有爱。当然,现在魏蓝关注蔺珮瑶的家庭情况,既从安全考虑,也因为她的书店需要帮助。
“是这样,妹妹。”魏蓝平常不苟言笑,实际上有一张很伶俐的嘴,“昨天被炸后,我们书店的经理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一半了。今天上午我们还在倒腾库房,处理没有烧毁的图书。我们不想离开重庆,我们要把书店继续开下去,开给日本人看看,他们毁灭不了我们的文化!员工们都说要和书店共存亡,房子炸垮了,我们再盖;书炸没了,我们再进货。瑶妹,我知道再次向你寻求帮助,我很为难、很为难……”
蔺珮瑶并不想告诉她自己被军统抓过的事情,她是那种有侠义情怀的女子。“说啥子嘛玉华姐,哦对了,魏蓝姐,哎呀,我以后叫你蓝姐吧,怪不习惯的。你们需要钱,是吧?”
“是。我们经理让我来问问,你……你们或许可以来入一股。开书店也是为了坚持抗战嘛。刚才瑶妹说,你先生很热心抗战的,也是个爱国商人,是吧?”
蔺珮瑶心里肯定是愿意帮助她的,没有魏蓝这样的革命者,重庆的生活多么无聊啊!生活书店那点营生,按邓子儒的实力,拔一根毫毛都可以开它十家八家的。但在家里蔺珮瑶并不管钱,她只管如何花钱。当然只是花在她的穿着打扮和吃喝玩乐上。入股去经营一家书店,她还得去求丈夫同意。看来昨晚在床上的妥协也是必需的。
午饭才吃到一半,空袭警报就尖锐地响起来了。蔺珮瑶把手中的一块鸭翅膀往盘子里一扔,说:“龟儿子的催命鬼,人家吃个饭也来捣乱,婆烦得很。”
魏蓝说:“还是赶紧走吧,我们去较场口那个防空洞。”
“那里人多,空气又不好。走,我带你去川盐银行的防空洞。经理的太太是我的朋友,有空袭的时候我常去那里打牌呢。”
那时重庆的防空洞分三种类型:一是政府部门的,一是有实力的商家或私人自家掏钱挖的,再有就是公共防空洞了。前两者设施条件较好,有水有电有通风设备,但需要凭证件或洞主允许才能进去,你在里面开会、办公、打麻将、跳舞都可以。而对普通百姓开放的公共防空洞条件就差得多,狭小、阴暗、潮湿,且人多拥挤、嘈杂不堪、空气污浊,常有人宁愿待在外面随便躲一躲碰运气,和死神赌一把,也不愿进公共防空洞。在死亡面前,人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即便是战争时期。
川盐银行的董事经理曹万君的太太何嫦娥和蔺珮瑶都是重庆社交场所的“七姊妹花”中颇有脸面的人物,有她们扎起的场合,那才叫重庆上流社会的圈子。当然,还有一个更高端的圈子需要这些富家太太们去扎起,那就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周恩来夫人邓颖超等,当她们去战时儿童保育会第一保育院、陆军医院、难民所看望孤儿、伤兵、难民时,“七姊妹花”也会侧身其间,蔺珮瑶是里面年龄最小的,有一次蒋夫人还拉着她的手说:“好伶俐可爱的小美人啊!”
早有佣人通报给了何嫦娥,她站在防空洞门口迎接蔺珮瑶和魏蓝。“你不是说不来打牌了吗?还是手痒嗦?”
蔺珮瑶没好气地说:“被砍脑壳的日本人赶来的。”她又指了指身后的魏蓝,继续说:“我的高中同学,我亲爱的蓝姐。”蔺珮瑶怕何太太看麻衣相,故意亲热地挽起魏蓝的胳膊。
何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魏蓝,感觉到她不是她们一路的,但还是满脸堆笑地说:“欢迎、欢迎,来、来,请进。”
魏蓝还没有进过这样宽敞舒适、空气清新的防空洞,一只大石缸里竟然还养着金鱼。多少人在公共防空洞里连喘口气都难啊。
佣人送来茶水、甜点,女士们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看一本香港的电影画报,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地动山摇的轰响和震动。洞顶的泥沙簌簌往下掉,根据以往的经验,炸弹好像落在下半城一带。
何太太忽然说:“好像是炸在东水门。糟糕,那里在举办龙舟赛!”
“我的妈呀……”蔺珮瑶捂住了自己的嘴。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