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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十八梯》 | 第十五章

发布日期:2020-06-01 18:33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那一个早晨,太阳藏身在东方的一片云霞之中,渐渐地,云层越来越厚,把东边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太阳露不出脸来,只得把几个长长的光柱透过云层穿射出来,光柱投射在长江的水面上,江水波光粼粼,把太阳的光柱折射出了万千的变化。风里带上了丝丝难得的凉意,逞威了几十天的秋老虎似乎也有些疲倦了,它心灰意懒,有了些许想要撤离的意向。

周婆婆出门一看,天空上阴沉沉的,云把太阳都遮完了,门前的黄桷树枝叶被风吹得扑簌簌地颤动,风也是凉悠悠地,她的心情越发地好了:“老天爷照顾哟,今天好凉快,我还怕出大太阳,我们狗狗遭晒狠了出一身的秋痱子。”

何嫂正在堂屋里头叠才收下来的干净衣裳,听见了周婆婆的话,搭白道:“是噻,天上云厚的话,日本飞机不得来轰炸,一路上也安全。”

周婆婆走到何嫂屋门口来:“何嫂,你还是去嘛,我们这个亲家,还是你帮忙才认到的。娇娇的婆婆再三说了的,一定要把何嫂一屋人都请起来。”

何嫂出来,把她的礼信五块钱法币包了一个红包,拿给了周婆婆:“我今天确实是走不到,你看嘛,恁么大一堆衣裳,不送起去的话,别个要说我不敷信用了。周婆婆,劳为你,帮我给娇娇的婆婆说一声,这回去不到,下回子等她满七十大寿的时候,我肯定去朝贺她。”

“好嘛,我帮你把礼信带到,把话也带到。你不去,喊大娃二娃还有何小雨跟到我们一路去。”

“周婆婆,还是算了,几个儿娃子,吃东西饿痨饿相的,几大海碗吃下去都吃不饱。这个年月,哪家屋头都不是吃不完用不完的,就莫喊他们去了。免得他们在别个屋头狼吞虎咽的,我面子上也不好看得。”

“好嘛,你哟,尽是帮到别个想。”

“周婆婆,莫夸奖了,我没得恁么好的。”

“你不好的话,十八梯就没得好人了。”

周婆婆喂狗狗吃了两碗稀饭,外加一个咸鸭蛋,给他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新缝制的浅蓝色的对襟短袖褂褂和短裤,自己也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裳。周兴富起来得比她还早,把胡子刮了,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就是罗素芬还在梳头,身上的衣裳也还没有换。她又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才上身的时候,反应重得很,吃啥子就吐啥子,后来不吐了,又一天到晚瞌睡睡不够,有气无力的,加上日夜担心丈夫周新永,心事重重,人都有些恍惚了,做了这样又搞忘了那样,拿了这样又把那样甩了。连狗狗都说:妈妈就像是傻了一样。

周婆婆喊了几声,罗素芬才把脑壳伸出来:“妈,等一下,我还没有把衣裳找起出来。”

“昨天晚黑就给你说了的,喊你把东西找好,早点走,走晚了,一是怕遇到轰炸,二是怕太阳大了,狗狗晒起遭不住。”

虽然对儿媳甚是不满,但周婆婆还是体谅她的难处,话说得不轻不重,只是想催她搞快当点。

“我晓得。妈。我快当得很。”

罗素芬转身进了房,对到衣柜门发了一阵呆,还是想不起来把最喜欢的那一身纺绸褂褂放到哪里去了。这一身褂褂还是周新永买布给她缝的,花色又淡雅又喜气,她十分喜爱,钻防空洞都是背起走的。

周婆婆牵着狗狗来到了房门口:“找到没有?”

罗素芬摆脑壳:“没有啊,前天我都还看到起的,就在这一堆衣裳里头的,这阵随便啷个找,就是找不出来。”

周婆婆过来,把脑壳伸到衣柜里头一阵翻找,在装狗狗冬衣的包包里头,把罗素芬要找的褂褂翻了出来:“这不是呀,年纪八轻(重庆方言,意为很年轻)的,比我还恍。”

罗素芬赧颜接过,到床背后把衣裳换了,不想怀起娃儿肚子大了,衣裳扣不拢,大半个肚皮都露到外头。她用手扯着衣襟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妈,你看嘛,扣不起了,穿起好怪相。”

周婆婆一看,确实不好看得:“那啷个办?”

“要不然我就不去了,你们带起狗狗去就算了。”

“那不得行,你是狗狗的妈,今天娇娇的婆婆专门请了八字先生来看他跟娇娇两个的八字,当老汉的去不到,你当妈的又不去,那啷个得行。”

“我这个样儿,见不得人。”

周婆婆二话不说,转身回屋,拿来一件各人年轻时候穿的大襟蓝花褂褂,递给罗素芬:“穿起,这件该遮得到肚皮了。”

罗素芬换上身,虽然衣裳有点紧,把肚皮的轮廓完全暴露出来了,但是,总算是没有露到外头,罗素芬不好再耽搁,跟到周婆婆出来。外头,周兴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怨天怨地地说:“婆娘出个门,紧到啰嗦。”

“走嘛走嘛。”

周兴富蹲下,把狗狗背在背上,一家人前前后后地出了门。

赶车赶船,过河过水,终于在正午前抵达了唐家沱。生日宴摆在河边的一块空坝坝上头,娇娇婆婆的亲戚多,朋友也多,满满当当地坐了五大五桌。寿星端坐,接受了儿孙们的磕头礼拜,散了红包,礼仪毕。一声开席,帮厨的牵起线线出来,把酒菜摆上了桌,烧白热气腾腾,鲜肉香气四溢,盘子大,碗大,有红有绿,有白有青,满腾腾地摆了一桌子,十分看得。

狗狗耍心大,吃了几口菜,就下了桌,拉到娇娇和几个娃儿走河边去耍沙沙。几个娃儿跍到沙滩上,你一下我一下,刨了好大一个洞洞出来。

一江碧水,就在娃娃们身边悠悠地流淌,波澜不兴,浪花不起。远处的铜锣峡碧峰屏立,苍翠欲滴。天空上,乌云渐渐地稀薄,渐渐地散去,一片纤尘不染的蓝天,在散开的云彩中现身出来。

一点多钟的时候,天上有低沉的“嗡嗡”声响起,声音不大,没有引起正在敬酒划拳的人们的注意。而机上的日军飞行员从云缝里看见了江边的这一个坝子,看见了平坝上聚集的人群。他们是飞往松潘投弹的,因为那边云遮雾盖,看不清地面,只有携弹返航。无差别轰炸,人群就是目标,只要是中国人,就是屠戮对象。其中一架不等领队下令,就打开弹仓,把几颗炸弹投了下来。

第一颗炸弹落进了滚滚长江,溅起了十几米高的大浪。几个娃儿被水花从头浇到脚,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娇娇遭吓哭了,狗狗吓得不晓得哭了,两个大一点的娃娃拔腿就朝平坝上头跑,一边跑一边哇哇地哭喊。

不容在场的人醒过神来,第二颗炸弹跟到起就呼啸而至,落到了平坝上的生日宴席中间,老寿星那一桌被直接命中,席桌以及桌上的碗盏被炸得四下飞散,寿星当场死亡,陪坐的几位死的死伤的伤,无一人幸免于难。周兴富的右腿被一块弹片切断,跟碗盏一路,飞到了几十米开外,挂到了一棵洋槐树上。周婆婆倒没有中弹,只是被爆炸的气浪掀出去好远,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顿时就人事不省,昏死过去。

罗素芬那一桌离江边最近,听到爆炸的声音,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狗狗,她以怀孕以后从来没有过的敏捷“忽”地立起,大声地呼喊着:“狗狗!狗狗!”透过烟雾,她发现了狗狗小小的身影,他就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两只手里抓着两块鹅石块,怅然四望,呆若木鸡,像是还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情。

“狗狗,狗狗,你趴到,快点趴到,妈妈来了!”罗素芬的声音完全被爆炸声淹没,她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朝狗狗跑去,沉重的身体那一刻变得轻捷无比,灵活无比,穿过烟瘴,避开横在面前的死者伤者,拼命地跑向狗狗。

狗狗看到她了,也晓得哭了,也晓得喊了:“妈妈,妈妈,我怕!”娇娇也在撕裂了喉咙地哭喊:“妈妈,妈妈,我怕!你在哪点?”

“狗狗莫怕,狗狗莫怕,妈妈来抱你来了。”罗素芬边跑边喊,眼看就要跑到狗狗身边了,背后,一颗炸弹又落了地,“轰”的一声,炙热的弹片飞向了四面八方,四散逃命的人又被击倒了一片。

一块弹片直奔狗狗和娇娇而去,就在将要击中他们的那一瞬间,罗素芬跑拢了,她感觉到了背后一阵风声响过,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气体随着风声接近。她张开两臂,像是护崽的母鸡一样,猛扑过去,把狗狗和娇娇压在了身体下面。弹片就在她扑下去的同时击中了她的后背,把她的后背穿出一个大洞,鲜血喷涌而出,眨眼就把她身边的土地染得血红一片,也把狗狗和娇娇的脸瓣染得血红。

在咽气之前,罗素芬强睁双眼,看见了狗狗惊恐的小脸瓣,他竭力地要从妈妈身体下面出来,拼力地挣扎:“妈妈,妈妈,压到我了,你起来嘛。”

生命在远离罗素芬,她最后朦胧的意识中,知道自己身体下面压着狗狗,狗狗还在喊妈妈,说明他没有伤到,说明他平安无事。罗素芬放了心,她想,决不能把狗狗和娇娇紧到压到,娃儿嫩嫩的身体,怎么能经得起她的重量。她拼命地呼吸着,拼命地挣扎着,挽留着即将离去的生命,她要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办到一件平常轻而易举而此刻却变得难上加难的事情。她先让自己的身体歪斜,然后,拼力地向下一倒,仰面朝天地睡到了地上,最后的一眼,她看见狗狗翻身坐起,带着一脸的鲜血,惊恐地看着她,嘴巴大张着,她已经听不见他在喊啥子,但她晓得,他是在喊妈妈,她伸出手去,嘴唇张合,轻轻地呼喊着:“狗狗,狗狗!”她想摸一下狗狗的脸瓣,可是,她已经办不到了。她再看一眼平安无事的狗狗,然后,带着满足,带着放心,手臂无力地垂下,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的大脑中最后的映像,是周新永疾步向她跑过来,她在心中对他说:“对不起了,周新永,狗狗我给你留下了,这个娃儿,我只有带起走了。你好生点,把狗狗带大,给他把娇娇娶回屋,好生过日子。”

丢下了五颗炸弹,日机带着“嗡嗡”的声响飞远了。周婆婆先恢复了神智,睁眼一看,恍若噩梦一场。眼前横七竖八睡倒一地,死了的好多尸首不全,活到起的不是没得了脚杆就是只剩了一条手杆,呻吟声响成一片,鲜血橫流,在炸得七零八落的桌子板凳之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泊,明晃晃地反射着蓝天白云。

“狗狗!”周婆婆悠悠地醒来,想起了刚才在席桌上喂了孙孙几块嘎嘎(重庆方言,意为肉),孙孙不吃了,梭下板凳,去找娇娇。几个娃儿跑下了河滩,她一直拿眼睛把他盯到的,怕他在河滩上乱跑乱跳,不小心落到河头去了。恍惚记得,第一颗炸弹就是落到河滩上的,她站起来,要去找她的孙娃子,可还没有迈出一步,就遭气浪抛了出去,啥子都不晓得了。狗狗这阵在哪点,遭炸到没得?!

周婆婆狂喊着:“狗狗,狗狗!”扑爬连天地直冲河边,隔起一截路她就看到了,狗狗满脸是血,坐在一个睡在地上的人身边,扯起喉咙在哭在喊。情急之中,她绊倒在地,一时站不起来,她就四脚着地,一路爬向了狗狗。嘴里头不歇气地喊:“狗狗莫哭,狗狗莫哭,婆婆来了。”

狗狗也看到婆婆来了,站起来,张开两手,摇摇晃晃地走来:“婆婆,婆婆,我怕,我怕。”

看到孙孙好生生的,会哭会喊会走路,周婆婆放下心来,可是,孙孙那一头一脸的血又是哪里来的呢!她恨不得一步卡(重庆方言,意为跨)过去,把孙孙紧紧地搂在怀里头:“不怕的,不怕的,婆婆来了。”

狗狗还是哭还是喊:“婆婆,婆婆,妈妈,妈妈——!”

狗狗把手指向那个睡在河滩上穿一身蓝花衣裳的人,周婆婆心头一紧,眼睛一阵昏花,啥子都看不到了,定定心神,她拿手把双眼使力地搓了又搓,揉了又揉,看清了那一身蓝花花衣裳正是她早晨拿给媳妇罗素芬穿的。三步并作两步,她几步跨拢,跍下来一看,罗素芬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头上的天空,那双眼睛已经散了神。周婆婆摇摇她,她身子还软绵绵的,带着热气。周婆婆喊她:“罗素芬,罗素芬!”她不理会,只顾看天。把手搁在她的鼻子下头,感觉不到一丝出气进气。她这才晓得,媳妇已经没得气了,她死了。她一动不动,可是她那隆起的肚皮却在一阵阵地拱动,七月大的胎儿没有了母体氧气和血流供应,他在子宫里头使力地动,他在提醒妈妈:“妈妈,我出不到气,妈妈,我冷得很!”

周婆婆把手放到罗素芬还带着一丝暖意的肚皮上,她晓得这个娃儿要跟到妈妈一路去了,她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泪水哗啦啦地流,一滴一滴地落到罗素芬的身上,落在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上。

狗狗说:“婆婆,妈妈她啷个了?”

周婆婆揩一把泪水:“哦,她睡觉觉了。”

“喊她起来嘛,我们回十八梯,这里好吓人。”

“你把娇娇牵到,喊她莫哭了,婆婆喊妈妈。”

“我帮到你喊。”狗狗摇撼着妈妈的身体,“妈妈。起来,妈妈,起来,妈妈,走,我们回十八梯去。”

罗素芬的一头黑发在河风中飘舞,眼睛还是固执地看着天空。狗狗很诧异:“婆婆,妈妈不是睡着了,你看嘛,她的眼睛是睁起的。”

周婆婆悲从中来,一把抱住了狗狗,忍不住痛哭失声:“我的幺儿乖乖,你没得妈了哟!”

幼小的狗狗第一次直面死亡,他还搞不懂从此没得妈妈的意思,看一眼婆婆,又看一眼妈妈,婆婆泪眼婆娑,妈妈长睡不起,他给婆婆揩了泪水,又去拉妈妈起来。妈妈还是不理他,狗狗这才着了忙:“婆婆,妈妈啷个还是喊不醒喃?”

周婆婆没有答话,先各人在媳妇身侧跪下,又拉过狗狗来,喊他面朝妈妈跪倒:“狗狗,给你妈妈磕头,不是她的话,你今天就不在了哟。”

狗狗听话地给妈妈磕了头。周婆婆四下寻找,想找点东西给媳妇盖到,免得苍蝇来爬,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可用之物,她干脆脱下衣裳,盖在了罗素芬的脸上,然后,一手一个,拉起狗狗和娇娇,急匆匆地去找周兴富。

唐家沱当地民众已经晓得这边遭炸死炸伤了人,不用召集,纷纷来到,搬的搬,抬的抬,把伤者抬起朝医院送,死者搬到一堆,并排放好,等到家人来认领。炸飞了的手杆脚杆也都捡拢来,放到了一起。等安埋的时候各寻其主。

周兴富痛得周身湿透,别个要抬他走医院去,他惦记老太婆和媳妇、孙孙的下落,硬不上担架。还想爬起来去找人,一条腿搭不到力,撑了半天都撑不起来,急得他扯起喉咙喊:“老太婆、狗狗,你们在哪点的,你们过来嘛!”

喊了半天,无人理会,周兴富以为老太婆跟孙孙都遭了难,捶到地皮痛哭流涕,等在一边的人又来抬他,他又推又滚,就是不肯离开:“老太婆、孙孙、媳妇都遭了,我还有啥子活头,等我死了算了!”

周婆婆闻声过来,一看周兴富只剩了一条腿,被炸的那条腿血淋淋的只有半截,顿时吓得脸青面黑:“哎呀,我的个天,啷个得了,你们快点,快点把他抬到医院去,血流多了,就不得活了!”

周兴富看到了周婆婆,松了一口气:“老太婆,你还活起的呀,我们的孙娃子,他在哪点?”

周婆婆把狗狗推到面前:“他在这点,好好生生的。你看到了,放心了嘛,赶忙走医院去,耽搁不得了哟。”

“我走了,你把孙孙照好。”

“我晓得,你去嘛。”

上了担架,周兴富还在问:“罗素芬在哪里,啷个没有看到她?老太婆,你快点把她找到,听到没得?”

周婆婆强忍悲痛,连声地说:“我晓得,她没得啥子,你各人走,走嘛。”

“快点去找她,快点!”

“晓得晓得,你各人把各人顾到就是了!”

娇娇一直哭兮兮的,把周婆婆的手抓到不放,直到一个亲戚过来喊她,她才放开了手,跟到亲戚走了。

周婆婆请救护的人帮忙把罗素芬从河滩上抬了上来,跟死了的人放到一堆睡到。她把那些尸体逐个逐个地辨认,认出了娇娇的婆婆、妈妈、舅舅、二爸,还有外公。这一天之中,娇娇一下子就失去了五个亲人,二回她啷个办咯?!还有狗狗,二回就没得妈妈了。周婆婆心中悲苦,眼睛水不停地流,一辈子的眼睛水似乎就在那一天都流干了。

月亮上了中空,周婆婆一家人还没有转来,何嫂在巷子口口望了又望,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拢屋,该不是遇到啥子事情了。心头有事,她也睡不着瞌睡,就坐在凉椅上,蒲扇不歇气地摇,给熟睡的几个娃儿邀(重庆方言,意为赶走)蚊虫。

朦朦胧胧的,何嫂看到罗素芬飘飘摇摇地从巷子口口走了过来,奇怪的是,她的腰身柳柳秀秀,就像没有怀娃儿一样。何嫂十分奇怪,正要开口问她,罗素芬却浅浅一笑,一下子就不见了。周婆婆跟到就来了,一脸的焦急,问道:“何嫂,你看到我们屋头罗素芬没有?”何嫂说看到了的,她走了。周婆婆的脸色更加不好看,急匆匆地走,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何嫂隐约地听到了一阵哭声,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就没有加以理会。那哭声却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大声,就在不远的地方阵阵传来。她赶忙睁开眼睛来,一眼就看见黑糊糊的一个人影,趴在周婆婆门口,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何嫂心头一抖,赶忙爬起来:“哪个?”

那个人影也不理会。依然趴在门上哭得伤心欲绝。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蹒跚地走了过来,拉到了何嫂的裤脚:“何婆婆,何婆婆。”

何嫂一听,是狗狗的声气,赶忙弯腰把他抱了起来:“狗狗,啷个了?给婆婆说,啷个了?”

狗狗呜呜噜噜说不清楚。几个娃儿这时都醒了,何嫂把狗狗抱给他们,喊大娃进屋头去给狗狗倒水喝。她各人过去扶住了痛哭不已的周婆婆:“周婆婆,莫哭了,坐到,我给你倒碗水来喝。”

周婆婆一把拉住了何嫂的手:“何嫂,不得了!我都不想活了!”

“周婆婆,啷个了?你慢慢说。”

周婆婆哭得倒抽冷气:“何嫂,狗狗的妈妈没得了!”

“啊?!”

“日本飞机把她炸死了,她把狗狗护到,各人背上遭炸了海碗恁么大一个口口。娃儿还在她肚皮头动哦,我是眼看到没得法得!”

何嫂的眼睛水也下来了,她抚着周婆婆的背,忍着悲痛安慰她:“周婆婆,人走都走了,你哭,她也醒不转来了。”

“周兴富的一根腿杆也遭炸断了,只得一根脚杆了!哎哟,啷个得了哦!菩萨耶,日本鬼子恁个歹毒,你就看得下去呀!”

“周婆婆,你看你背心都打湿完了,莫紧到哭了。周新永还不晓得,我喊大娃去把他喊转来。”

“我啷个给他交代哟,好生生地把人带起出去,就转来不到了。这阵她还睡到唐家沱的空坝坝上头,一身都是血哟!”

何嫂想起罗素芬的种种好处,也是伤心不已。她扯起衣襟揩眼泪,揩了又流,揩都揩不干。她抽噎着喊过大娃:“你去把大哥哥喊起回来,莫给他说屋头出了啥子事情,就说周婆婆喊他转来就是了。”

“要得。”大娃答应着跑走了。

天亮的时候,周新永回了屋。他可能已经猜到了屋头出了事情,一看到狗狗头上戴起的孝帕,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变得刷白,嘴巴张了几张,想问啥子,又怕问出口,一直紧张地吞着口水,吞得喉头一上一下,在皮子下头滑动。

周婆婆哭得语不成句:“新永,妈一一,妈——”

狗狗过去,拉周新永的裤脚:“爸爸,爸爸,妈妈睡觉觉了。”

周新永站不稳,他身子晃了几晃,一下子跍了下来,把狗狗搂到,眼睛茫然四望,好像还没有搞明白眼前发生了啥子事情。

周婆婆光是哭,开不得口,何嫂晓得,只有她把凶信告诉给周新永了:“新永,你要经得起哟!”

周新永眼睛看到地下,声音打着颤:“何娘娘,你说嘛,你说,是不是……是不是素芬她出啥子事情了?”

“是,新永,她在唐家沱,遭日本飞机……炸死了!”

话音刚落,那边周婆婆就大放悲声:“新永,妈对不起你,她本来不想去,是妈硬把她拖起去的。她去了,救了你的狗狗一命,她就走了,走的时候,肚皮里头的娃儿还在动哟,新永,妈对不起你!你老汉的脚也遭炸断了,只有一只脚了,这阵还在医院头睡起的。呜呜呜呜……”

周新永不出声,眼睛还是死死地盯到地下,牙巴咬得梆紧,他猛地用双手把眼睛捂到,胸背在剧烈地起伏,一阵呜咽一样的声音从指拇缝缝里迸发出来,他竭力地想把它压回去,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他也止不住锥心的难过,一股气堵在胸口,憋得他的胸膛像要炸裂开来,他的喉咙干得冒火,他的眼睛里似乎也要冒出火来。他喃喃地喊着:“素芬,素芬,你走哪点去了,你转来嘛,快点转来!”

何嫂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她抚着周新永的肩膀:“新永,你不好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了,心头就好些了。”

周新永甩甩脑壳,出气又粗又急,但是,他就是不哭,他把脑壳埋在狗狗的胸前,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一双手捏得紧紧的,松了又捏紧,松了又捏紧。忽然,他放开狗狗,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抬起冒火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头上苍天:“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