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伏旱肆虐,天气连晴,气温高居不下,整个重庆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白天,火团一样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一连几天四十度以上的高温,烤得树叶卷缩,花草枯萎。入夜之后,暑热也丝毫未能散去。相比城市这个大蒸笼,每幢房屋又是一个小蒸笼,一进去,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空气都是火辣辣的,热得人几乎窒息。
天气炎热,日军的轰炸也更加地变本加厉。一九四零年施行的“一零一作战计划”没有取得满意的成果,日军高层非常不满。加之北上战略失败,军部加紧了南下进攻的节奏,妄图向东南亚扩张,争夺那里的战略资源。而美国在这一地区有着重大利益。为了阻断日本南下,美国冻结了对日贸易,特别是中断了高辛烷石油的供应。缺少了石油,日本这架巨大的战争机器就不能正常运转,飞机不能起飞,舰艇不能出航,战争不能继续进行。只有打通南下通道,取得石油供应,庞大的帝国才能继续维系这场战争。
为了顺利实行南下战略,日本必须尽快地从中国抽出大量的兵力和武器。兵部寄希望于加强对重庆的轰炸,他们一直认为,摧毁了这座战时首都,大量地杀伤重庆居民,从一定程度上就瓦解了中国军民抗战的意志。从而各个战场上抵抗的力量就会不攻自破,大日本帝国就能从容地抽身出来,向太平洋进军,为帝国扩展更大更多的疆土,实现伟大的大东亚共荣圈之梦。
八号下午七点,警报拉响,何嫂抱起狗狗,小雨把全部值点钱的家当用背篼背在背上,随着人流,进了较场口大隧道。自从出了“六五”事件,当局对大隧道进行了改造,加挖了岔道,增添了通风设备,洞口进行了伪装。隧道原来只能容纳四五千人,改造之后,能容纳六千多人进洞躲避。
到了洞口,狗狗可能是想起了两个月前那可怕的遭遇,哭着不肯进去:“婆婆,我不进去,我们都不进去嘛。”
“不进去不得行,狗狗,你看嘛,日本飞机又要来丢炸弹了,不进去躲到,要遭炸弹炸的嘛。”何嫂耐心地劝说着狗狗,“我们进去一阵,等日本飞机飞起走了,我们就出来回屋去。”
狗狗还是哭兮兮的:“婆婆,我怕,里头黑得很,那些人还要打架,还要吵,还要使力挤。”
小雨说:“狗狗,这阵不黑了,点了好多好多的油灯,亮得很。那些人也不得打架吵架了,防护团的不得准哪个打架。”
狗狗还是“呜呜”地哭:“我不进去要不得嘛?”
何嫂给狗狗揩了眼睛水:“狗狗,要听话哟,我们快点进去,还有板凳坐,进去晚了,就只有站到起了。”
狗狗包起两包眼睛水,瘪起嘴巴说:“好嘛,进去嘛。”他用两只手环抱着何嫂的颈子:“婆婆,你要一直把我抱到起哦。”
“要得,婆婆一直把你抱到。”
“飞机一走我们就出去哈。”
“要得要得,里头黑咕隆咚的,婆婆还不是不想紧到在里头噻。”
一个轿铺巷的住家户从侧边走过,边走边招呼何嫂:“何嫂子,走噻,还在门口站到干啥子?等一阵位子没得了哟。”
“你们走到,我们跟到起就来了。”
人流熙熙攘攘,从几个方向涌进大隧道。好多防护团的在维持秩序,招呼人群挨到起走,不要拥挤。洞壁壁上头凿了好多的壁龛,隔几十步就是一个,油灯放射出幽幽的光芒,洞子里头若明若暗,洞子两边安了木板凳,有的还是新崭崭的,散发出木头的清香。鼓风机“呜呜”地响,不断地把外头的空气抽进隧道里头。虽然人多,但是并不觉得气闷。
刚刚从外头进来,就感到了一阵清凉,好不惬意。小雨跑在前头,占了两个位置:“何娘娘,快点,这点有位子。”
何嫂答应着,抱着狗狗挤了过去,坐下,把狗狗放在髁膝头上,出口气,问狗狗:“狗狗,凉快不?”
“凉快。”
“安逸不?”
“安逸。”
“不怕了噻?”
“唔,就是怕他们要打架,要乱挤。”
“不得,他们要打架的话,防护团的就要把他们拉起出去,不准他们在洞子里头。”
狗狗放心了,不再忧心忡忡地到处张望。何嫂摸着他的头发说:“狗狗,昨天晚黑热得不得了,你瞌睡没有睡得好,这阵恁么凉快,你睡一觉瞌睡,日本飞机就飞起走了,我们就回屋了。”
狗狗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睡意:“要得,我睡瞌睡了。婆婆,你也睡嘛。”
“要得,我也睡。”
“小雨哥哥你也睡。”
“好嘛,我眼皮子都睁不开了,我们看哪个先睡着哈。”
小雨抱到背篼规规矩矩地坐到。一会儿,就像啄米的鸡公一样,脑壳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狗狗在何嫂的怀里也睡着了,均匀地出气,热气一口口地呼在何嫂的胸口上。
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洞子两边的长条凳很快就坐满了,后来的人就只有站到,几千人挤满了狭长的大隧道,人多,洞里渐渐地变得闷热不堪,有的娃儿开始哭闹起来,当妈妈的就“哦哦哦哦”地拍着哄着。
紧急警报拉响了,没隔好大一阵,炸弹爆炸声就“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活像就落在头顶顶上,震得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洞子也在爆炸声中晃动。小雨和狗狗都遭吓醒了,睁着惊恐的眼睛,听着外面的爆炸声。何嫂感觉得到,每炸响一下,狗狗小小的身体就抖一下,他把脑壳使力地朝何嫂胸口拱,两只手把何嫂的腰杆抱得紧紧,大气都不敢出。
何嫂轻声地安慰狗狗:“狗狗莫怕,日本飞机就要走了。”
狗狗口齿不清地说:“都恁么久了,啷个还不走嘛?”
“才没得好久,一个钟头都还没得。”小雨嘟囔着说,“狗狗,你再睡一觉瞌睡嘛,瞌睡醒了,可能他们就爬起走了。”
狗狗偏起脑壳,一双眼睛定定地把壁龛里头的煤油灯盯到:“我睡不着,我怕洞子头灯熄了,熄了,他们就要打架了。”
小雨说:“不得熄,你看嘛,亮晃晃的,火苗子跳起跳起地燃。”
“唔,上回子也是亮晃晃的,后来一下子就黑了,就啥子都看不到了,就听到他们在吵,吵得好凶哦,后头就打起来了。”
“这回肯定不得了。”
狗狗不信:“婆婆,是不是真的不得像上回那么了?”
何嫂拍拍狗狗的背:“不得了,不得了,你各人睡,等日本飞机飞起走了,婆婆就喊你。”
“唔。”狗狗也是累了,不声不响地,没得几分钟,就扯起了小扑鼾,“呼儿呼儿”地。听得小雨好笑:“何娘娘,狗狗才恁么小,就扯扑鼾,等他长大了,肯定扯得像打雷一样。”
“莫吵,等他睡,这阵炸弹落得稀了,怕是日本飞机要走了,你也睡一下。这里比屋头还凉快,睡得着些。”
“何娘娘,你也睡下嘛。”
“要得,我也睡。”
何嫂嘴上说着,却丝毫也睡不着,她忧心多,炸弹炸一下,她的心就跟着抖一下。她忧心大娃,大娃的掩体在中央公园门口,她去看了的,就是一个拿锄头挖出来的坑坑,深不过五尺,宽不过三尺,刚好容得下一个人坐在里头,掩体上头搭了一块木头,上面再盖了些谷草,空袭一来,大娃就藏身在里头,看到有伤的,要冲起出去救,看到有死了的,要把尸体拖到隐蔽的地方,等飞机走了再抬去安埋。那个掩体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一块炸弹的碎片就可以穿透木板。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还忧心周新永、周新平,周新平跟大娃一样,也是坐在一个啥子都挡不到的土坑坑里头,“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炸弹在周围开花爆炸,弹片到处横飞,只要有一块飞进了土坑坑,里头的人的命就难保得住。她也只有在心头祈祷,希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掩体里头的娃儿能平平安安躲过飞机,躲过炸弹。听说这阵日本飞机投下来的燃烧弹里头又加了石蜡,温度有一千多度,流到哪点就燃到哪点,挨到身上就巴到起燃,甩都甩不脱,周新永每回转来,身上的衣裳都遭烧得满是洞洞眼眼,手上脸上凡是露肉的地方也全是疤疤口口,如果哪天遇到那种燃烧弹,烧得有好惨就不晓得了!狗狗已经没得了妈妈,没得了婆婆爷爷,如果再没得了爸爸,那就太可怜了!
想到这里,何嫂不由得把狗狗抱得更紧些,好像她这么紧紧地抱住这个娃娃,就能让狗狗的老汉躲过灾难一样。
狗狗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油灯,看了好久,好像在看它到底是不是要熄了。油灯没有熄,狗狗就嘻开嘴巴笑了:“婆婆耶,你没有哄我,油灯硬还是没有熄,一直在燃起的。”
“婆婆给你说的,不得熄的嘛。”
“日本飞机还没有走呀?”
“这阵没听到炸弹的声音了,可能是要走了。”
“那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哟。”
“对头。”
“外头天黑没有?”
“我们进来好久了哟!”
“婆婆也不晓得有好久了。”
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太太看看手表:“已经三个小时了。”
“恁么久了呀,那这阵不是有十点钟了?”
何嫂的话音刚落,“哐”的一声,一颗炸弹又在外头炸响,壁龛里头的油灯火苗子一阵乱晃,吓得狗狗闭起了眼睛:“婆婆,婆婆,油灯要熄了,油灯要熄了!”
何嫂把狗狗抱紧:“莫怕莫怕。幺儿莫怕,不得熄,不得熄。”
狗狗把头抬起来,眼睛朝到油灯的方向,想看又不敢:“婆婆,没有熄哈?”
“你看嘛,没有熄。”
狗狗的眼睛亮了:“没有熄,没有熄!”
炸弹接二连三地爆炸,虽然在地下几米深,还是感觉得到爆炸的巨大震动,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盯着洞子顶顶,想听出来炸弹是在哪个方向爆炸。“轰隆轰隆”一声接着一声,好像四面八方都在炸响,也听不出来究竟是落在了东面还是西面,落在了上清寺还是督邮街。头上在摇,地上在抖,防空洞好像是滔天波涛里的一条大船,晃晃荡荡地颠簸着。
大概到了半夜十一点钟,空袭解除的警报才悠然地响起,困倦而又惊惧的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抱起娃儿,背起包裹,三三两两地朝隧道外头走。狗狗睡醒了,又终于等到可以出防空洞了,很是兴奋,不要婆婆抱,牵到婆婆的手,甩手甩脚地各人走路。出了洞口,就看见周围有几处火光冲天,把江水都映得血红,燃烧的火光倒映在江中,不停地摇曳。
狗狗呆呆地看着火焰:“婆婆,我爸爸是不是在那点打火哟。”
“唔,他可能在那点的。”
“火不要烧到他了。”
“不得,你爸爸跑得快,火撵不到他。”
“婆婆,我想去找他,看他遭烧到没得?”
“哎,狗狗,莫乱说哟。”
狗狗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婆婆,我不乱说了。爸爸不得遭烧到起,一直都不得遭烧到起。”
“对头,恁么说就对头了。”
刘永明急匆匆地从后头走来:“何嫂,看到冯元德没得?”
“没有哎。”
“嘿,他跑到哪点去了!”
“他没有进防空洞啊?”
“进去了的,站了一阵,就不晓得跑到哪点去了。我把隧道里头都找遍了,见人就问,也没有找到他。驻在所又在喊去查看空袭损失情况,隔一阵要汇总报告,我忙得两头起火,他还跟我两个躲猫猫。”
“恁个嘛,你去忙你的,我去找他。”
“要得要得,那就谢谢你了哟,何嫂。”
“莫谢莫谢。”
拢了屋头,安顿小雨和狗狗睡了,何嫂把门锁了,就到处去找冯元德。天上一轮半圆不圆的月亮,把一路石梯坎照得一清二楚。路上走的都是从隧道里头出来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脚步纷沓,三三两两地下着十八梯的那一大坡梯坎。
何嫂看到熟人就问,连问了十几个人,都说没有看到他。从隧道口上头下来的人渐渐地少了,三个两个,稀稀拉拉,躲飞机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何嫂干脆扯起喉咙大喊:“冯元德,冯元德,你在哪点?躲到哪点的,你打个响声要不要得。”
冯元德原来就在附近,他从箍桶箍盆盆的店店后头钻了出来:“喊我做啥子。恁么大的喉咙。”
“你跑到哪点去了,别个刘永明到处在找你。”
“嘿嘿,你们找我,我还不是在找人。”
“你找哪个嘛?”
“嘿嘿,我屋头的噻,我看到起她在洞洞里头,几个娃儿都跟到她一路的,我怕把他们吓起跑了,悄悄咪咪地过去喊他们,哪晓得一过去他们就不见了,我赶忙追起出来,他们走到瞿家沟,就看不到人影影了。”
何嫂被他说得背上汗毛“唰”地一下都立了起来,她回头看了看,到处清清静静,不管是人是鬼,都看不到一个。她说:“冯元德,冯嫂可能带起娃儿走了,你也该转去睡瞌睡了。”
“我不睡瞌睡,我要在这点等到,等他们转来。”
“算啦,他们今天不得转来了。”
冯元德也表示同意:“对头,日本飞机才飞起走,他们是不得转来了。”
“好嘛,你也转去睡瞌睡。明天可能日本飞机还要来,听到拉警报,你就朝防空洞里头走,如果遭飞机炸到了,那你就更见不到你屋头的人了。”
“要得要得,你说得还是有道理。”
连到几天,日本飞机都像一群群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地飞起来。几百架次的飞机你来我往,一波还没有离开,下一波又紧接着到来,以不到六个小时的间隔时间,不分昼夜,连续不断地对重庆城区进行狂轰乱炸。
太阳无情的炙烤,飞机连续的轰炸,水厂电厂都被炸得瘫痪,城区水电断绝。八月的陪都成了一座炼狱。
冯元德怒不可遏,龟儿子天天爬起来,冯嫂跟几个娃儿遭他们吓到起了,就要躲到天边边地角角去,永世都不得转来。他决定要把这些龟儿子撵起走,撵得他们扑趴连天地爬起走。十二号那天,他躲开了专门来喊他进防空洞的刘警察,一个人跑到了河滩上,日本飞机来了,他跳起脚脚指到天上骂,追到飞机跑,拣起鹅石块朝天上甩,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这些瘟丧,快点给老子们爬远点,老子们不得怕你们,老子们要拿鹅石块把你们的飞机打几个眼眼,你们就只有倒栽葱朝地下裁!你们把我屋头的人都吓起跑了,剩下老子们一个人,你们爬了,他们才得转来,你们不爬,老子们就拿鹅石块打你们,打死你们这些瘟丧,打死你们这些乌龟王八!”
一架飞机上的飞行员看见了他,一个俯冲下来,把一梭子机枪子弹全都射在了冯元德的身上。冯元德双手一扬,一块还没有甩得出去的鹅石块落到了江水里,他原地打了几个旋,一头栽了下去,脑壳就浸在被他的鲜血染红了的江水里。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冯嫂和几个娃儿,他们都朝到他笑,还在对他招手。冯元德喃喃地喊他们:“等到,等到,我来了,等到我一路走……”他们果然站着等他,冯元德就飞跑过去,把冯嫂和娃儿们全部一下子都抱进了他的怀中……
从十三号那天开始,何嫂的右眼皮就开始跳,睁起跳,闭到也跳,跳得她心惊肉跳,坐卧不安。她拿手去揉去搓,当时不跳了,隔一阵,就又“嘣动嘣动”地跳,扯张洋槐树叶子来巴到眼皮子上,还是一样地跳。何嫂恨不得把眼皮子扣下来甩了。她拿指甲用力地掐,用力地扯,它照跳不误。何嫂没得办法了:你跳嘛,我看你要跳个啥子名堂出来!有啥子祸事,你拿给我承到,不要弄到别个脑壳上。如果没得事,我就走慈云寺去给菩萨烧一炷高香!
日本飞机炸了六天,炸到了八月十四号,那天,从上午八点钟炸到了下午一点,歇了六个钟头,晚上七点钟又来了。也不晓得是从这一天的哪个时候起,冯嫂的眼皮子不跳了,在防空洞里头抱着狗狗安安生生地坐到,心头也不毛焦焦的,很是安然。她心想眼皮跳了几天都没有出事情,看来是各人多虑了。不过也许是菩萨暗中保佑才躲过了一场祸事。不管怎么说,这一炷香肯定是要烧给菩萨的。等轰炸过去了,就赶忙走慈云寺去,把许的愿还了,给菩萨许的愿是不能虚晃的。
到了晚黑十点钟,警报才解除。狗狗一路上都在喊饿,拢了屋,何嫂把炉子发起,准备熬一锅稀饭。水烧涨了,米还没有下锅,门口来了一个人,哑起喉咙喊了一声:“何娘娘。”
何嫂回头一看,是周新平。一身衣裳扯成了巾巾,胸当门还有一大坨黑的,好像是糊的血。何嫂的心顿时狠狠地一跳,就像是要从喉咙管里头蹦出来了一样:“啷个了,周新平?!”
“何娘娘,大娃他……他……”
何嫂眼前一黑,一时间啥子都看不到了,说话的声气也已经不像是她各人的了:“他啷个了,你说话嘛,周新平!”
周新平的声气里带着哭音:“何娘娘,你……你快点去看下大娃嘛!”
“他在哪点?按,他在哪点的?!”
“在,在中央公园。”
一路飞奔,何嫂也不晓得是啷个跑到了中央公园门口。几个电厂的工人正在电线杆上抢修,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照着公园门口的一堆人。何嫂晓得他们围到起的正是大娃的掩体,她挤了进去,定定心神,看清了洞里的大娃,他靠着洞壁坐起,一张脸惨白,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
何嫂抖着喉咙喊了一声:“大娃……”
大娃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何嫂,他咧嘴一笑,一张口,可能是想喊一声妈。可是,还没有喊出声来,一股在路灯下看上去是黑色的液体就从他的嘴巴里头一涌而出,他艰难地呼吸着,那液体就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地喷涌而出,把他的胸前的衣裳也染成了一片黢黑。
何嫂悲惨地尖叫一声:“快点,快点救他,他还没有死的嘛,你们啷个就看到起不管咯!”
一个四十几岁的人拉住了何嫂:“大嫂,不是我们不救他,这阵动不得他,一动,他就没得气得了。”
何嫂眼睛里头没有了眼泪,她只觉得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了一样。她看清楚了,一块尖利的弹片插在大娃的胸口,穿过他的身体,把他钉在了掩体的洞壁上。只要一拔出这块弹片,大娃立刻就要咽气。
大娃费力地喘气,他喘息着说:“妈,你来了,好好哦,我啥子都不想,就是想看你一眼。我就怕你来不到,我看不到你,我不想走!”
何嫂的脑壳里头啥子都没得了,只有一团白雾在飘浮,就像冬日里飘浮在长江嘉陵江水面上的白雾一样。一阵飘过来,一阵飘过去。大娃惨白的面容在她眼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伸手拉住了大娃的手,恨不得把各人的命换到他的身上。大娃的手冰冷,把她的手抓着,握了一握,然后,无力地放开了,脑壳一偏,一股更大的黑色液体喷涌出来,喷了何嫂一手都是。
何嫂大叫一声:“大娃!”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啥子都不晓得了。
当何嫂悠悠地睁开眼睛时,已经睡在了自家屋头的床铺上,旁边跪着狗狗,兀自抱着她“哇哇”大哭:“婆婆耶,婆婆耶,我的婆婆耶。”看到何嫂睁开眼睛,狗狗不哭了,扑到她身上,摸着她的脸瓣,连声地喊着:“婆婆,婆婆。”
小雨也坐在床铺边边,“呼哧呼哧”地哭。一边哭,一边扯起袖子揩眼睛水。
何嫂努力地撑起身体:“小雨,你把狗狗照到,我要出去。”
小雨问:“娘娘,你要走哪点去?”
“我,我走中央公园去,大娃哥哥还睡到那里的,我,我去把他接起转来。”
小雨赶忙扶住了她:“何娘娘,你不要去,狗狗的爸爸把大娃哥哥接起转来了,他就睡到外头的。”
何嫂悲从中来,甩开了小雨伸来扶她的手,三步并做两步,踉踉跄跄地走到堂屋:“大娃,大娃!”
大娃何家文睡在屋当中的门板上,身上穿了一套新崭崭的防护团的衣裳,脸洗得干干净净白生生的,眯到眼睛,活像是睡着了一样。看到何嫂出来,周新永、周新平,还有十几个防护团的一下都站了起来,一起默默地把何嫂看到。
周新永说:“何娘娘,你看,我们办得要不要得?”
何嫂流着泪水,连连地点头:“要得,要得,谢谢你们了。”
“娘娘莫谢,二回有啥子事情,就找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儿。”
送走了大娃,何嫂觉得到处都是空的,屋头是空的,心头也是空的。夜深了,她也睡不着瞌睡,悄悄地爬起来,坐到月亮地头,对到月亮和一天的星星出神。大娃二娃这时都来到了她身边,陪到她看星星看月亮,似乎还可以听见他们出气的声音。何嫂的眼睛水潸潸地流,她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变成了眼睛水,一天到黑地流,也流不完流不尽。
身边突然有了轻微的响动,回头一看,是小雨牵起狗狗站在她的身后。看到她回头,小雨“唰”地一下双膝跪下:“妈——”
狗狗也跪下了:“婆婆耶,婆婆耶。”
小雨说:“妈,从今天起,我不喊你娘娘了,我喊你妈,你就是我的亲妈,我要孝敬你一辈子!”
狗狗也说:“我也要孝敬婆婆一辈子!”
何嫂的泪水止不住又潸然而下,她伸出手去,把小雨和狗狗都抱进了怀里。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