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迅生前照片。(罗迅家属供图)
多脏器衰竭、断食8天仍坚持最后一次出庭,去世前28天还在办案,重庆市检察院四级高级检察官助理罗迅在生命最后阶段还办结27件案件。
作为曾荣立三等功的军转干部,他为“配得上这身检察制服”,苦战七年通过全国司考;为防贫困学子辍学,他与朋友持续资助三名孤儿直至其工作;为解决山区小学生缺乏教辅资料问题,他通宵为孩子们复印教辅资料……
罗迅离世后,唯一遗愿是无偿捐献眼角膜、捐献遗体用于医学研究。
检徽的光芒能照多远?49岁的罗迅以平凡的岗位和有限的生命,给出了意义深远的回答。
弥留之际坚持捐遗体
9月16日,山城重庆,一颗平凡心脏停止跳动,一段大爱故事徐徐展开。
当天14:12,重医附属金山医院肿瘤科4病房5床,一位叫罗迅的病人因肺癌去世。
17:12,罗迅离世3小时后,肿瘤科主管护师吴海霞,一位从医12年的资深护师,在自己微信朋友圈写下一段深挚悼言:
“你很有修养,你不喜欢麻烦别人……谢谢你让另外一个人拥有光明。向你致敬,向你的家人致敬……”
罗迅只是重庆市检察院一名普通检察官助理,入院断断续续治疗也仅一年,但他却给医护人员留下极深印象。
事实上,罗迅生命中最后24小时,围绕是否捐献眼角膜和遗体,亲友进行过激烈争论。
罗迅离世前两小时,84岁的父亲罗东华拿着《重庆市遗体(角膜)捐献志愿登记表》走进病房。
“迅哥,你真要捐眼角膜?”妻子张慧琴,伏在病床前问。
陷入弥留状态十几小时的罗迅第一次有了回应:他双眼微睁,缓慢而坚决地点了一次头。
此事早已议定,但直面时刻,张慧琴仍压抑不住哭声:“医生说捐眼角膜要全眼摘除……好痛啊!就剩两个洞洞了……好丑哦……”
哭罢,她再度俯身几乎贴到罗迅脸上,一字一顿地问:“那只捐眼角膜,我们不捐遗体行不行?”
病床上的罗迅身体抽搐了一下,艰难摇头。
“你要想清楚!捐了遗体,他连块碑都没得!”一旁沉默良久的老战友赵剑波心中不忍,瞪着通红双眼,顾不得病房安静,冲张慧琴低吼起来。
张慧琴啜泣无言,倒是躺在病床上的罗迅明显听到了,他竟再次重重点头两次。
赵剑波瞥见这一幕,倏然起身,仰头望着天花板,泪水顺脸滴落。
9月16日,罗迅因肺癌医治无效离世,距他50岁的生日,仅差两天。
离世后,罗迅遗愿达成,眼角膜无偿捐献,遗体无偿捐献。
断食8天仍坚持最后一次出庭
“罗检察官去世了?隔上次在法庭见到他这才几天啊?”得知罗迅去世,53岁的卓玉莲(化名)睁大眼睛连连摆手。
卓玉莲因前夫数十万元借贷纠纷,被债权人诉至法院,一、二审均判决她承担夫妻共同还款责任。卓玉莲向重庆检察机关提起监督申请,市检察院承办检察官助理正是罗迅。
罗迅生命中最后一次出庭,即为卓玉莲的案件。
8月18日13:50,市检察院车队出车记录显示,罗迅与搭档检察官朱振喜一同前往市高法院。
朱振喜回忆,罗迅当时“脸色惨白”,行前他问罗迅:“你行不行?不行我再找人。”罗迅摇头。
14:30,法院正式开庭,罗迅对朱振喜说:“我感觉有点恼火,你帮我宣读抗诉书吧。”
那天是卓玉莲首次见到罗迅,他给她留下“消瘦、白净、安静”的印象。
但真实情况是,罗迅6月癌细胞已向肝部转移。8月10日复查,他已肝衰竭、双侧胸腔和腹腔出血有积液、胆囊水肿,且无法进食并呕吐,仅靠鸡汤或水维持。
换言之,罗迅最后一次出庭,是在断食整整8天后。
当天,卓玉莲注意到罗迅庭上一个微小动作,“法庭冷气很足,但我看到他居然用手从额头抹到下巴,抹了一圈汗水。”
“断食8天、多脏器衰竭,他还能出庭?”事后得知此事,他的主管护师吴海霞难以置信,“一个断食8天、各种脏器衰竭的晚期癌症病人,能坚持两个多小时庭审,从医学角度很难解释。唯一的可能,是罗迅心中那份强烈的责任感和信念在支撑。”
果然,庭审刚结束,罗迅就对朱振喜说:“我有点恼火,先走了。”他甚至都没顾得上与卓玉莲说句话。
今年春节前的2月7日,罗迅主动电话催她补充相关证据。卓玉莲问能否等明天,罗迅说:“最好是今天,马上就要放假,你要抓紧时间。”
“为我的案子,他给我留了他个人手机号。”卓玉莲很后悔长达数月不断电话叨扰着这个生命已倒计时的检察官。
“说老实话,这案子我可能比你还着急些。”这是罗迅生前念叨多次的话,直到他突然离世,她才悟出此话深意:“应该是他感觉时间不多了,他是在跟病魔抢时间。”
“锦旗我都没来得及送,咋办呢?”卓玉莲的案子尚未宣判,但她坚持“不管啥判决结果,我都要给他送面锦旗,这是我欠他的。他真的是一个好检察官!”
“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想拼上最后一口气,把手头全部案子办完。”市检察院六部副主任石娟叹息道。
最后一次出庭后第28天,罗迅悄然离世。
苦战7年通过司法考试
作为一名检察官助理,罗迅的职业之路走得颇坎坷也颇传奇。
用司法系统的行话说,罗迅属“半路出家”。他武警服役13年,2003年部队转业至重庆市检察院时已32岁。
在部队,罗迅获嘉奖、表彰5次,荣立三等功一次;初入市检察院,罗迅是该院政治部副科级干部。循此人生轨迹,他的前途并不差。
但这个惯于沉默的男人,4年后默默做出重要决定:参加全国司法考试。
彼时,全国司考每年弃考率20%以上,弃考人数每年以10万计,考试综合淘汰率达90%,远超高考,被誉为“天下第一考”。
“他这人爱跟自己较劲。”妻子记得那年是2007年,女儿罗瑜辰刚出生,罗迅一边照料女儿一边备考。
年年考试,年年失败,年年缺席战友聚会。有次老战友赵剑波打电话邀罗迅聚会被拒,对罗迅发出灵魂拷问:“都快50岁了呀老伙计!考上了你能多拿一分钱工资吗?”
电话那头,罗迅幽幽说了一句话:“每天穿着制服在检察院上下班,我想要配得上这身检察制服。”
为此一句话,罗迅最终苦战七年。
2014年11月22日晚,极少发朋友圈的罗迅,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即“2014年国家司法考试成绩通知单”截图。罗迅终于通过司考。
“考了7年,他缺席所有聚会7年。”那天恰逢周六,妻子张慧琴看着这一张图瞬间引爆朋友圈,留言高达103条。那一晚,她在家专门烧了几个拿手菜,郑重其事地向丈夫敬了一杯酒,喝下那杯酒,她自己则先笑后抹泪。
2015年3月,罗迅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职业资格证书》,同年4月被正式任命为重庆市检察院助理检察员。
至此,罗迅终于实现了他“配得上这身检察制服”的夙愿。
这一年,罗迅已44岁。
治癌半年办完27件案件
成为助理检察员第二年,罗迅就走遍全市11个区县看守所、3个监狱进行调研和学习,参加减刑出庭8次。
但他没有就此止步。
“下基层锻炼?老罗你又不是新人,还需要锻炼啥嘛?”2017年5月,市检察院刑事执行检察处负责人对罗迅要求下基层办案锻炼的要求,倍感诧异。
“说到办案子,我就是个新人嘛,就该下基层锻炼啊。”再三坚持下,罗迅前往沙坪坝区检察院锻炼的申请终获批准。
锻炼期间罗迅被安排在公诉科,又是一个崭新领域。阅卷、讯问、做笔录、写起诉书,罗迅以真正新人的状态,对每一个流程和细节反复学习琢磨。快速适应公诉岗位的工作强度和工作压力,协助提讯犯罪嫌疑人30余人次,参与办理各类刑事公诉案件20余件。
然而命运无常,2020年6月,单位例行体检,罗迅查出肺癌。
7月1日晚,罗迅首次手术仅30分钟,医生叫来他妻子张慧琴遗憾告知:“肺癌四期,肿瘤弥漫全肺,并扩散至整个胸腔,后续已无手术必要。”因无相应靶向药,医生建议只能常规化疗。听懂弦外之音,张慧琴几欲晕倒。
就在同一天下午,此前被查出癌症的罗迅的父亲罗东华,在同一家医院被推上手术台。
可即便这种情况下,罗迅出院17天后就开始办案。
7月10日罗迅出院,7月27日,他就与朱振喜一道前往交通银行重庆工商大学支行进行案件调查。
2020年,罗迅共完成27件案件,其中不支持监督案件19件,向市高法院提出抗诉案件8件,协助办案组完成3次向最高检报送典型案例和相关数据工作……
“上半年有疫情影响,下半年一边化疗一边办案,我都不晓得他怎么办完这么多案子。”市检察院六部主任朱刚痛惜地回忆。
扶贫一线的检察干部
9月17日,罗迅追悼会前夜10点,一陌生面孔走进罗迅灵堂,对着遗像深鞠三躬,一直守灵到18日凌晨一点多才离开。
来人叫李桥,重庆市武隆区土地乡天生村村民,一个与罗迅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农民。他俩之间的往事,要追溯到13年前。
2008年10月,市检察院对口扶贫武隆土地乡,罗迅作为普通一员参与其中,与李桥偶有接触。
“我真正记住这个人,是因为去长途汽车站接他下村。”2009年春的一天,李桥接到罗迅电话,不好意思地问李桥是否方便到长途汽车站接他,因为当时村里只有李桥有一辆旧车。
“市检察院干部下乡扶贫还坐长途汽车?”李桥怀着试探真假的心思,在武隆长途汽车站,真接到了穿着制服、提着行李的罗迅。
彼时,从重庆主城坐长途汽车到武隆,要四个多小时;从武隆坐班车到土地乡,又要两个半小时;从土地乡再到天生村,即便坐摩托车也要大半个小时。
李桥暗忖罗迅可能“体验生活”才坐长途车下乡一次。但一月后,他再次接到罗迅电话,这次问清他就在县城办事,才说“再搭个顺风车”。
至此,这个“下乡真扶贫的检察干部”被李桥牢牢记在了心里。
2011年,长期在外打工的李桥,被罗迅说服,返回家乡天生村当了一名村民小组长。
“我下决心返乡就因迅哥一番话。他说‘有市检察院扶贫,我就不信把你们这里搞不起来!’”10年之后,李桥依旧记得那个夏夜,罗迅说这话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那时,天生村已诞生40多家农家乐,村里外出青壮年回流高达90%。
“早年我们村的青壮年,全部外出打工哇!”李桥少年离家谋生,深感背井离乡之痛。当儿时伙伴纷纷回村且大多留下来时,他感慨良多。
“十几年前,迅哥坐长途车来我们村扶贫;现在,我就一定要开车去送他最后一程。”得知罗迅离世,李桥明知开车到达时已是深夜且无法返回,却还是连夜驾车赶到罗迅灵堂。
三名孤儿被改变的人生
罗迅在土地乡的扶贫,远超职务行为范畴,极富个人色彩。
“他哄我说去钓鱼看风景,到了土地乡才晓得是拉我去投资扶贫。”身为一家公司老总的王帆,回忆往事会忍不住笑。
2012年6月,王帆与罗迅偶然走进一户农家,得知78岁的奶奶曾永书和上小学的孙子吴松艰难度日。
王帆掏钱想表心意,但老人坚决不收。罗迅转到屋后猪圈指着一头猪说要买猪肉,老人为难,说猪瘦得只剩架子没啥肉。
“那先放您家养,这是定金,不能卖别人哦!”罗迅边说边掏出1000元,王帆会意也忙掏1200元,一并硬塞给老人家。
出门后,罗迅两人找到土地乡中心小学校长李树成,要资助吴松在学校每学期须缴的600元生活费。
“为谁掏这钱我俩争半天,拗不过他,最后一人一半分担。”王帆也没料到,那次的资助竟一直持续到了孩子们成年、工作。
几乎是吴松境遇的翻版,同校李平、李秋容兄妹俩父母双亡,他俩也通过校长李树成,为两兄妹缴纳每学期共1200元的生活费。
从2012年到三个孩子先后小学毕业、初中毕业、考入涪陵医药卫生学校等,他俩的资助从未间断。甚至他们三人至今在重庆主城的住处,都由他俩提供。如今连最小的李秋容也21岁,均已工作。
令人诧异是,早已成年的三人回忆罗迅时,竟羞赧低头:“我们都知道罗叔叔,但都不怎么记得他长相。”
“这事我作证!真不怪孩子们不懂感恩!罗迅不管是资助钱,还是资助米面油,他几乎从不露面!”天生村党支部书记徐敏多年替罗迅转交资助款物,每次只能语重心长告诉孩子们:“罗叔叔自己不递钱给你们是怕伤你们自尊心。”
“这么多年我都没机会感谢罗叔。原先还托人给他送板栗、核桃,现在面都见不到了。”24岁的哥哥李平回忆往事,双眼通红。
“我还能记得罗叔叔两次对我们说过的话,让我们学法、守法、不要走歪路。”21岁的妹妹李秋容说:“我们一个都没走歪路!”
“我没辍学,最大原因就是罗叔。”24岁的吴松眼含热泪回忆,当年罗迅二人买猪两年多后,奶奶心急火燎给罗迅打电话:“我把猪都喂到400多斤了,你们再不来拉,猪就要老死了噢!”
最后一笔党费
当年的土地乡中心小学校长李树成,至今最念念不忘的事,还不是罗迅资助孩子,而是他多年坚持为土地乡的学生复印教辅资料。
原来,资助三个孩子后罗迅发现,当地孩子们除课本外,几无教辅资料,学习缺乏拓展空间。他就在重庆主城搜罗最优质的各科教辅资料,然后各复印数百份。
“第一年复印资料,他忙活一个通宵,还弄坏一台复印机。”看着罗迅通宵忙活,王帆主动开着越野车去拉复印好的资料,塞满整整一车。
此后,他俩年年给土地乡中心小学拉去整车复印的教辅资料。直到2018年更多朋友知晓此事后,决定一起凑钱给土地乡的孩子们购买原版教辅资料。
“那年买原版教辅资料花了5686元,我们都不敢跟罗迅说金额。啧啧啧,他那人太抠了。”王帆撇嘴。
至于这些年做这些事究竟花了多少钱,王帆倒是哈哈一笑:“干这事我和罗迅一样,从不记账!”
其实,罗迅“抠门”已是大家公认。
“我认识罗迅这么多年,他居然没请我吃过一顿饭!你说他抠不抠嘛?”王帆努力装出愤愤然的模样,说罢却摘掉眼镜拭去眼角泪水。
罗迅最贵的一件衣服是妻子张慧琴在网上买的一件打折冲锋衣,价格仅有338元。
罗迅上班穿检察制服,下班就穿运动服,四季如此。他家门口摆着的一双凉鞋,已全部掉皮,他依旧在穿。
如此“抠门”的罗迅,多年来保持着一个鲜为人知的习惯:春节会购买大量御寒衣物和食物,在除夕前送给在车站、码头露宿的流浪者。有一次,他甚至带上了年幼的女儿一道去分发物资。
9月18日下午,罗迅去世2天后,妻子张慧琴想起之前丈夫的叮嘱,通过网络缴费系统,默默替罗迅缴纳了43.8元党费。
“他最后交代我办的就是这件事,也是我能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张慧琴说。
这一天,距罗迅入党26年零8个月。
(稿件原载于2021年10月26日《重庆日报》)